紀慎是沒有得到過偏愛的人,莊遂平是沒有得到過愛的人。如同一塊幹枯太久的土地,一點雨水就能讓他感激不盡。紀慎昨晚說的話,幾乎能讓他原諒紀慎曾經對他做過的一切。
“以前盛超也說過很多次那樣的話,其實我沒怎麼放在心上,但是您……”
“遂平,他那樣說話,是不對的,從前我沒有制止,也是不對的。”紀慎想想過去幾年,覺得自己真的變了很多,現在的他已經無法理解當時的想法了,“我身為老師,有責任和義務維護師門的穩定和諧。畢竟,你們關系不好,對我沒有什麼好處,傳出去,也不好聽。”
莊遂平點點頭,低頭喝了一口粥,雖然沒有味道,但是暖暖的,安撫了他空虛的胃。
紀慎看着小孩,沉默了一會才重新開口:“況且,過去的事對你來說是一道瘡疤,不管是誰,都不應該拿來當作談資,更何況是當着你的面。我過去沒有約束盛超,下次見到他,讓他給你道歉。”
莊遂平眨眨眼睛,心中一陣激蕩,但話語還是很穩:“不用了,我知道盛超,他沒有惡意,隻是看不起我沒有讀本科,現在又讀了博士,在他心裡,讀博士應該是很優秀的人才能做到的。”
眼前的小孩還是不夠自信,說到優秀這樣的詞便低下頭去,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可其實,他能夠在自己當時如此嚴苛的要求下堅持這麼久,産生過嚴重的厭學退學情緒後還能繼續讀博,繼續寫文章發文章,不也很優秀嗎?
大概是這樣的地方見多了天才,衆人總以為像柏閱冬那樣舉重若輕信手拈來的才是優秀學生,再不濟也是像劉巍思那樣基礎紮實條理清晰的,可是,莊遂平這樣的堅韌和執着,難道不是一種天賦嗎?
都說誰誰誰是天生做學術的苗子,紀慎看小孩子久了,倒是覺得他比柏閱冬更适合做學術。
還真是日久生情了。
“遂平,其實你不用管别人怎麼看的。有少年天才,也有大器晚成,都是做學術的,有人思路清奇,有人邏輯嚴謹,各有所長罷了。”
莊遂平擡起眼皮,膽怯地看了紀慎一眼:“那您,您是怎麼看我的?”
怎麼看的呢?當成衣缽傳人看?當成自己家小孩看?紀慎也有點搞不明白,總覺得現在這個孩子一半是學生一半是兒子,定位愈發模糊了。
“我很小的時候,你師爺就帶着我讀書了。你師爺白天去上課,晚上回來逼我讀書,逼我翻文獻,拿着闆子讓我背書,背不下來連覺也不能睡。”紀慎莫名其妙地開始回憶往事,“那會兵荒馬亂的,報紙上每天都在寫哪裡打敗仗了,哪裡爆炸了,誰誰誰死了,而且你知道南京那個地方,我們其實不是祖祖輩輩都在那裡,是從别的地方遷過去的。我有時候想想,那會你師爺一定很着急,很焦慮。他一輩子都是個文人,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沒命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把那些東西拼命塞到我腦子裡。除了我,他還有學生,他對學生也很兇,在教室裡提着戒尺讓學生背書,背不下來就挨打。我那時候很希望他能有個厲害的學生,這樣他就不用盯着我了。但是不管他的學生如何,他還是一直揪着我不放。”
“我以前怎麼都想不明白,這兩年卻懂一點了,他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東西,如果一定要傳給誰,那麼他最想傳給他最親最親的人,也就是我。但是,”紀慎笑了笑,“我十六歲那年,毅然決然離開了南京。”
莊遂平頭一回覺得那些沉重的曆史跟自己這麼近,一時間連呼吸都慢了。
“不過,我比他還要失敗,紀沅甚至沒有走這條路,就連回到他爺爺那裡,也沒有傳承什麼。”紀慎看向他,“可是遂平,你能感覺到嗎?你師爺,他是很喜歡你的,他可能對你有些期待。”
是嗎?莊遂平有些忐忑,既不敢反駁紀慎,也不敢真的認為師爺在自己身上寄托了什麼。
“至于我,”紀慎深呼吸,“我也一樣的,甚至比你師爺更多。”
一樣的,甚至比師爺更多。莊遂平腦子嗡嗡響,不斷翻轉着剛才紀慎說師爺的那句話。
你師爺,他是很喜歡你的,他可能對你有些期待。
所以,紀慎的言下之意是什麼呢?
我也很喜歡你,也對你有些期待,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