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蔭下有些寒冷,霍茲帶着早幸往向陽的草坪走去。
“敵人的、戰友的,沒什麼區别,都躺在了一起。祖父從戰場回來後再也不能獲得安眠,我幼時不知道這一點,隻察覺每次和祖父在林間露營時,我起夜總能看到祖父也同時坐了起來。”
“可能是戰場留下的心理疾病。”早幸輕聲說,看到霍茲更加憂愁的目光趕忙補充道,“在和平的環境應該是能被慢慢治愈的,不是魔藥造成的。隻是……人就是很脆弱,不光是看得見的傷口會疼,經曆了痛苦的事後也會一直疼下去。”
草坪上有很多被砍伐後留下的樹樁,這裡曾是一片林場,樹根還要過段時間才會被清除,再之後會按照艾森家掌事人的意思被改造成花園或農田。霍茲和早幸挑了兩塊還算幹淨也沒長蘑菇的樹樁坐下,就這樣在軟和的陽光下繼續聊天。
“你也經曆了這樣的事嗎?”霍茲輕聲問道。
早幸被噎住了。
“我一直好奇但還是沒敢問,你之前經曆了什麼?為什麼見面那會兒才被救起來就想要跳河?”
“是很小的事……”
不是戰争的創傷後應激障礙這樣聽起來就龐大又沉重的病症,說來真的很小,但當時就是覺得無法忍耐,怎樣都無法忍耐。
霍茲沒有逼迫早幸,轉回了此前的話題:“那我先和你說個關于我的秘密吧,我其實很害怕去前線。實習時的西部戰線目前還很和平,當時我們的工作就隻有驅逐山賊之類的,但有一次那夥山賊在束手就擒後跪地求饒,說自己隻是迫于生計才落草為寇,此前也隻是附近的村民。我們看這群人面黃肌瘦的還帶着婦孺,十分可憐,就放了他們。”
霍茲閉了閉眼,繼續說道:“……但當晚他們仗着人多就摸黑來打劫我們了,想要搶我們小隊的行軍糧、馬匹還有裝備。他們來時值夜的騎士似乎走神了沒留意到人影,幸好我也沒睡死,在被他們抹脖子之前跳了起來。我們應該是四打十幾吧,又沒在馬上,沒敢留手隻能把他們全殺了。”
這個殺字輕飄飄的,又有着刻意被抹去的重音,早幸聽到此抖了一下,人與人之間的厮殺離她本該很遠的,現在卻像發生在咫尺之間。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感覺,非常不好,明明就算語言不通也能交流的,那些人還是用着同樣的王國語和我們說過話的人,為什麼不得不殺了他們呢?”
霍茲并不是尋求什麼答案,他心裡對這些都看得分明,早幸很輕易就能聽出這一點,于是隻是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等着他沒說完的話。
霍茲勉強笑了笑:“但我大概真的很适合上戰場,這樣的事之後還發生過幾次,我甚至學會了怎麼引誘他們露出破綻,或者誘導他們進行襲擊,殺着殺着,生命好像就失去意義了。但我很害怕這樣的自己。”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是你的大腦開始麻痹自己來讓你不要承受更多痛苦了。”早幸抓住了霍茲的手。
霍茲看了一眼覆住自己的那隻蒼白纖細的手,挪開了眼:“可是還不如讓我一直痛苦下去。”
早幸聽到此手僵了僵,還是留在了原地:“那要逃走嗎?可以算我一個。”
霍茲露出了一個不太好看的笑:“下次吧。”
早幸收回了手:“那輪到我說自己的事了,和你的比起來真的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并沒有勉強你說的意思,我隻是把自己想說的說了,舒服了不少,謝了。”
霍茲試圖站起身來,但早幸拽住了他的袖子,力氣還不小,不得已,他又無奈地坐了下來。
該如何說起呢?實在都是些小事,隻是一件件一樁樁積累起來,瑣碎的雪花壓垮了本就很脆弱的稻草。
早幸的講述也和回憶一樣破碎,同班同學的欺淩、老師的無視、家中隐晦的騷擾……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但霍茲還是很認真地聽着。
“可能是因為……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沒有人對我有所期待,也沒有人聽我說話,所以很想死,想不出為什麼要活着。”
終于,早幸說出了最後一個理由。
“那恭喜你了,你遇到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還會有很多個,都喜歡着你的人。”霍茲溫和地說,但話出口就察覺到自己似乎陷入到了某種氛圍中,居然不自覺就把這麼羞恥的台詞說了出來,“不是……是那種喜歡,就是朋友間的……”
他又頓了頓,才說道:“好吧,某人可能不是。”
早幸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臉色頓時爆紅。
那場聚餐後希爾伯就消失在了她們的視線中,把自己關在了高高的索恩塔之上,所有寄過去的信件都沒有回音。而一個法師躲在法師塔裡時沒有一支軍隊是不可能把他拖出來的,早幸也是這時才理解了之前希爾伯他們聯系不上自己時的感受。
話題一時暧昧起來,霍茲也生出了調侃的意思,笑道:“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某人嗎?不然他可能要一輩子都躲在房間裡了,新一任的索恩法師也會被傳唱成高塔上的法師吧。”
“我根本就見不上他……不對,考慮什麼的,我從來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啊。”
“為什麼?”霍茲也生出了好奇,“希爾伯不符合你的喜好嗎?”
已經直接點名了……“不是這個問題,”早幸糾結地說,“我根本沒把他看作那種對象啊。”
感覺好像是從物種上就被否決了。霍茲為希爾伯默哀了一下,但想想他可能也在這個物種劃分内,還得為自己也默哀一秒。
早幸還在糾結地表述自己的觀點:“就像是一輪太陽始終普照着大地,但有一天他突然把所有的光都給了一株向日葵,向日葵會欣喜嗎?隻會疑惑為什麼吧?”
“你把希爾伯比作太陽……?”霍茲露出了質疑品味的表情。
“也不光是希爾伯吧……算了,好像的确很不合适,你讓我再想想。”
“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的意思。”霍茲捂住嘴做沉思狀,“你太高看我們了,那時的救命之恩隻算是舉手之勞,當不起你這麼高的評價,而且你之後能活下來還是靠自己的意志。”
但那時的幫助對她來說真的是彌足珍貴的禮物,她大概一生也還不清。
不過早幸沒有說出口,這也太肉麻又沉重了,她自己知道就好。
“現在不考慮之後也可以考慮,”霍茲放下聲音中的不正經,換上了長兄似的口吻,“希爾伯是很好的對象,沒有家世和長輩之類的阻礙需要擔憂,又有他人無法匹敵的實力,除了嘴有點讨厭。”
“……你收了他好處嗎要這麼推銷。”早幸忍不住吐槽,“我知道的,可我想不通他怎麼會……嗯……喜歡我?”
連那個詞現在都變得很羞恥。
“理由很多,你親自去問他吧。”霍茲覺得自己作為兄弟可太夠本了,“但其實還有一些更現實的因素你應該考慮,有一份婚姻做保障你會更安全一些,特别是在對方喜歡你的基礎上。”
早幸停止了動作,她原本在揪腳邊的野草,現在樹樁旁都被她扯秃了。
“你沒有力量,又是異鄉人的身份還自己往王庭裡跑,如果有大法師妻子的身份多少會讓企圖對你下手的人忌憚一些。”霍茲輕聲說出參雜了一些抱怨的勸導,“不要覺得這是利用希爾伯,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不就好了嗎?”
“你也想得太遠了……”早幸歎了口氣,“希爾伯大概隻是沒和異性這麼長時間相處過,又不是那種馬上就會跳到婚姻的深刻感情,或許過段時間他就清醒過來了。”
而且婚姻也不是什麼絕對穩固堅實的保證。早幸默默想。
我真是仁至義盡。霍茲站起身拍了拍草葉,早幸揪掉的部分有不少也粘在了他身上:“反正我快要走了,管不着你們了。”
“我會想你的。”
霍茲僵了一下,才點頭說道:“母親那邊……你有空的話陪陪她可以嗎?”
“嗯。”
“記得給我寫信,”霍茲想想,補充道,“一個月一次。”
“好的霍茲媽媽,瓊斯夫人的事我也會詳細彙報給你。”
“我不是你媽媽,”霍茲揪住早幸的臉頰,“……母親的事自有人會告訴我,你寫你的事就好,最好詳細點,特别是阿實和艾澤女士那種大事……告訴我,我會和你一起想辦法的,想不出來也能聽你述說讓你發洩一下。”
“嗯嗯嗯。”早幸被揪着臉頰含糊不清地答應。
“如果你實在對希爾伯沒興趣……”霍茲說出口就覺得自己有點缺德,快降到和希爾伯一個水準了,連忙咳了一聲,“算了,等我回來吧,回來再和你說。”
早幸驚恐地捂住他的嘴:“出門前話說一半很不吉利的!你快改口!”
“……”霍茲被捂着嘴也改不了口,忙扯掉早幸的手,“這是你家那邊的奇怪傳統?”
“總之要不你現在就說了,要不撤回剛才的話,我家鄉的迷信很靈的。”
霍茲瞧着早幸,狠狠歎氣:“現在說不出口!行吧,那你說我現在該說什麼作為道别?”
早幸想了想,好像真的什麼台詞都會像插旗:“……那就祝你好運?”
“是是,祝我好運,也祝你好運。”
明明眼前的人将要開始生死未蔔的征程,離别卻變得這麼沒個正形,但早幸覺得這樣也好。
霍茲準備再去硬沖一次别苑的正門,不行就翻牆。母親在他走之前若沒見到他事後一定會後悔的,他不想給親人留下什麼遺憾。
身後黑發的女子一襲純白的長裙,湖藍絲帶固定的發尾在春風中向他招手,早幸本人也在對他揮動手臂,卻是作為道别。
等他回來的話……
其實他也沒想好要說什麼。
但總之等他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