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痛的,我也很想大哭一場,在昏沉沉的狀态裡,我感到時間正在流逝,它奔走的腳步并不均勻,在流動的時候纏繞出一個又一個結,有時候則吞下整段空白的間隙。不知不覺,沒有過渡地,我來到了去往“快晴”必經的那一段下坡路,眼前是一片靜谧的白色,讓我想到電影《情書》裡的那一個經典的場景:少女樹在雪地裡滑行,看到了冰封的蜻蜓。
我低頭看了一下腳上的制服鞋:可能要委屈你了,然後,我抓住了冬風朝我伸出的手,讓自己的身體輕輕地跟随了過去。
滑行開始時,初時的每一步都顯得小心翼翼,雪道表面的不平整、濕滑,會讓我有些不穩。然而,當我漸漸掌握節奏,身體開始适應這片雪域時,一切變得順暢起來。鞋子的底部與雪地摩擦,發出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輕輕拂過我的面龐,帶來一種冰涼的觸感,但這種冷卻并不令人讨厭。反而,在滑行的快感中,仿佛連這寒冷也變得無比舒适,身體随着每一次推送與滑行,不斷加速,就連起伏也是輕盈的。
“要感受自己的呼吸,然後和風對話,和神明對話。”
我記得的,外婆。
雪片的磷光在我身邊飄落,我甚至抓不出它們,因為它們瞬間消失在空中,化成像紫羅蘭一樣濕潤的清香環繞着我。最後我的身體因為滑行過度失去平衡,可是雪地的柔軟接納了我。我仰躺在那個懷抱裡,雪花落在我的發梢、睫毛上,輕輕覆蓋着我的肩膀,遠方傳來遙遠的鐘聲,祈禱的時間到了,在這搖曳着缤紛與痛苦的十幾歲的荒野上,我伸出手,渴望捕捉那一道神明的影子。
「お元気ですか。」我本來也想像電影裡那樣朝對面的山大喊一聲,但是那樣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麼,而且按照我家的用語習慣,要問也是得用敬語——
“お元気でいらっしゃいますか?(請問您過得好嗎)”之類的。
“はい、元気いっぱいです!(過得好,十分有活力哦)”沒想到有人回答了我,我側過身去。
在這片冰雪的世界中,一道與周圍鮮明對比的身影悄然出現——那是一位身着全黑衣服的女性,手裡捧着一束很誇張的白色玫瑰,短發如墨般漆黑,幾縷發絲被寒風吹得微微揚起,顯得格外淩厲而優雅。
我趕緊坐了起來!
……
此時,屋内的火爐輕輕地燃燒着,發出沙沙的聲音,散發出陣陣溫暖的氣息。火光映照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即使外面的雪花飄舞,屋内依舊是一片溫暖如春的樂土……嗎,樂不起來,因為這位女性一直盯着我的一舉一動,好像我是那種被抓的現行犯一樣。
“是令人懷念的難喝的味道。”這麼評價着,她還是很給面子地喝下了幾口我泡的茶,“葉片粗糙,還有草腥味,但是喝起來有讓人安心的感覺。”
業務超市聽到您的評價一定會很感動的,我沒忍心把實情告知,隻能賠笑打哈哈:“您說的是,不過喝起來很溫暖呀,這麼冷的天氣。”
“你也知道天氣很冷?穿這麼少在雪地裡打滾是會失溫會死人的。”她脫下剪裁考究的黑色絲絨大衣,把它遞給我,“衣服都濕透了?總之先披上吧,真弓。”
“您認識我?”
“不認識,不過聽真知子小姐說起過,她說這個家裡你和她長得是最像的,所以一看就知道了。”
“原來您是我外婆的舊識。”姑且這麼認定好了,雖然我有些難以想象她們是怎麼認識的,因為外婆鮮少有風格這麼……外放的朋友,“那個,初次見面,還未請教?”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直接叫我Eiko。”她一眼看穿我的為難,“你看,現在你不是巫女,我也不是信客,我們隻是兩個正在聊天的人,好嗎?”
“好的,Eiko小姐。”我點點頭,決定省略部分過于繁複的敬語,“所以您是來祭奠的嗎?”
“對,聽到消息以後我就馬上回國了,但是并不想打擾到你們,所以特意選了晚一些的日子,想盡可能的低調。”
我看着被放在她身邊的那束可疑的玫瑰花,包裝紙選用的是一層深紫色的絲綢,紙張的邊緣用金色的線條精緻地裝飾,束起花枝的絲帶還帶有微微的金線刺繡,低調,太低調了。
“那束花?”我委婉地暗示道。
“哦,确實不是真知子小姐喜歡的風格,但這是我們之間的小小暗号。隻要看到它就會知道——”她的袖口微微展開,露出一雙白皙的手,手指優雅地在空氣中輕輕一擺,打了個清脆的響指,仿佛這片寒冷的世界都能因她的一舉一動而變得不同,“是我來了。”
哦,你來了,東西放下就請回吧。不知道為什麼,我仿佛可以聽見外婆在我耳邊吐槽的聲音,所以忍不住笑了出來。
“開個玩笑的,我也知道這不成體統,但是我确實是想讓她知道我來過。畢竟像我這樣麻煩的人是沒有辦法在公開場合和真知子小姐見面的,無論是什麼身份都是不合适的。”
聽起來就像描述平行并列的兩個行星似的:“為什麼這麼說呢?”
Eiko小姐告訴我她的工作是以任務來計算的,是在一個充滿冷靜與理智的世界裡進行的,于是有很多時候,都可以深深感覺到自己與人性之間的隔閡。榮譽、權力、生存,這些字眼一直伴随着她,無論主觀還是客觀,她是一位從出生之初就被引向戰争的人。
“可是對于這樣的我,真知子小姐還是會說‘生命有千般樣貌,世界有多姿多彩’,”她朝我招招手,“來,真弓,你坐過來。”
迎接我的是一個來自長輩的、輕輕的、溫暖的懷抱。
“她會像這樣擁抱我,然後對我說‘神明會保佑我’,神明也會保佑你的,真弓。”
“你還有很多時間。你會看很多書,遇到很多人,做很多有趣的事情,你會平安長大,然後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的。”
Eiko小姐握住我的手,試圖帶我離開深不見底的死亡。我不知道她來自何處,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但卻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善良的光芒。終于,我忍不住了,仿佛渾身脫力般癱倒在她的身邊,趴在她的肩頭放聲大哭,這一份水漲船高的脆弱最後還是擊垮了我,但是我知道自己就要好起來了,因為我得救了。
當然,我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慘痛代價,一直很少生病的我回到家以後馬上就發了高燒,斷斷續續治療了半個月才完全見好,考試隻能補考,更慘的是全家人在這個期間沒給我任何好臉色,尤其是姐姐,雖然我們還是睡在同一鋪床裡,可是她完全不和我說話。
“真紗,這樣好嗎?我會傳染給你的。”
“傳染給我吧,我死了才好呢!”她轉過身去不搭理我。
“别這樣說嘛,什麼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咳咳,姐姐,好姐姐……”我扯着她的衣角哀求了半天,聽到我被咳嗽嗆到的聲音,她才複轉過頭。
“真弓,你知道嗎?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會詛咒你的。”她惡狠狠地罵道,“然後會乘以十倍詛咒我自己。”
“知道了姐姐大人,不會再有下次了姐姐大人。”
“知道了就閉上眼睛睡覺吧,讨厭鬼。”
我燒得懵懵懂懂,但也知道這就是最好的時刻,如果要許願的話,就趁現在吧。我閉上眼,雙手合十:我想和大家永遠在一起,如果不能實現的話,那就盡可能地更久一些吧。下一秒,我感受到的是嘴唇上的一片冰涼,很像薄荷,也很像冰淇淋。
我睜開眼睛。
“先把藥吃了再睡。”是姐姐閃着淚光的眼睛。
……
我的名字是宇賀神真弓,十六歲,随處可見的平凡少女,看的書還不夠多,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大家在一起做了很多有趣的事情,順利長大了,目标是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當我和那位女士重逢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變,幹練而利落的短發,舉止從容,目光淡然,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冷靜地審視着世間的一切,卻不輕易被外界的喧嚣所打擾……隻是旁邊包裝華麗的白色玫瑰還是那麼違和。
“初次見面。”她率先和我打招呼,“這裡是迹部瑛子,請多指教。”
穿着巫女服的我朝她深深地回了個禮——好榮幸,用本名來見的人是宇賀神真弓呀。
“元気?”她問我。
“おかげさまで元気です(托您的福,一切都很好)!”
我們相視一笑。
“剛才經過的時候,看到墓碑旁邊放着卡薩布蘭卡。”那是我外婆真正喜歡的花。
“那樣沒有個人性格特點的花當然不是我送的。”瑛子女士真是死性不改,她舉起右手,狠狠打了個響指,“是誰送的,你難道沒有線索嗎真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