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類似于慶功宴之類的聚餐,地點在東京的某家酒店的頂樓,聽說是冰帝的某位出手闊綽的少爺同學為了聯系關東各校的感情特意舉辦的。明明大家都是高中生,離可以喝酒的二十歲還差得遠呢,可大家全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盡情讓這種火焰燒到他們的臉頰上、眼頭眉尾,燒到心髒裡。我和苑子既不是網球部部員,也不是啦啦隊成員,純屬于混入其中的局外人,完全不知道怎麼表達感謝,隻能躲在角落裡拼命苦吃,靜靜對飲着熱帶風味的特調果汁,等待着手拿烤肉的服務員經過我們的時候來一句“謝謝,我們全都要”。
“你看起來有點沒精神。”我看得出來苑子真的很關心我的狀态,隻要我開始發呆的時候她就不會動桌上的刀叉,“在擔心青學的朋友嗎?”
“有一點吧,畢竟誰輸了比賽心情也不會好的。”
“但是那位看起來笑逐顔開的,應該是沒事的吧?”苑子很想幫他找借口,但是過了幾秒,連她也投降似地垂下腦袋,“他一直在看我們這邊,我們這一桌是擺了霸王龍的化石嗎?”
“也許沒有化石,但是剝下來的螃蟹殘骸确實挺壯觀,我們等下也許也可以參加大胃王挑戰賽吧。”我于是不要臉地請求,“苑子再給我剝一個~”
“煩死,自己不會剝嗎?”說是這麼說,但是她馬上拿起了一個。
“愛您,因為苑子大人給我剝的最好吃嘛。”
我沒好意思告訴苑子,不二周助大多數時候是那種把苦楚收藏在心裡不願意被他人發掘的類型,得非常非常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那脆弱的一幀,轉瞬即逝難以捕捉,短命得可能一眨眼就會錯過它,如果不小心發現的話,很可能造成嚴重的後果。
比賽結束以後我是在一個直飲水機邊看到他的。
水量有點大,吐出的水柱形狀像一蓬一蓬沉重的花籃,少年側着頭,像是要把這種苦味的清涼全部吞進自己的身體裡,水珠濺到他的臉上,被水花沖擊得皺起了的眉頭下,藍色的眼睛正看着我這邊,那種有點倔強的姿态如同一片反光的雪地,有點刺疼我的眼睛。
看見我的到來,他顯得有點錯愕,站直了身體,關上了水龍頭。
真弓。他半天隻能叫出我的名字。眼睛很紅,堆着亮晶晶的兩汪湖水,垂下半幹的淚痕。那是一張被言語落在後面的臉,我曾經覺得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表情,所以沒法捏造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詞語去形容。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謝謝你,可是别同情我,輸了就是輸了。”
我點點頭,想盡可能地少說話:“你想獨處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但是正好看見你就跟你說一聲,儲物櫃裡的東西我已經拿走了,回家以後我再拆,這個鑰匙先還給你。”
“東西拿走了,鑰匙不是應該留在原地嗎?”
“因為我也給你留了東西,自己去看吧。”我趁他愣神的時候把鑰匙塞進了他手裡,然後點點頭表示告别,我猜他應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會想再見到我,還特意跟由美子姐姐改約了家庭聚餐的時間,沒想到命運讓我在這裡狹路相逢,那我也是沒有辦法,我隻知道越是危機時刻越要填飽肚子,這樣才有力氣和手段,在人生的雙六遊戲中輕松跨過每一個緊要關頭。
【給我留的東西是……花束?謝謝。不過我沒赢比賽,也能收嗎?】
【你這是什麼話?第二名也是努力得來的銀牌,難道就不應該恭喜了嗎?而且我勸你今天之内不要再惹我生氣了,這是用我打工的錢買的,不喜歡現在就當着我的面扔了它,那樣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送了。】
我看見他關掉手機,把花束放在桌面上,然後默默地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很好,不二周助,作出了明智的選擇。
沒想到下一關頭馬上就來。
“下一首,誰點的《Pretender》?!”音響裡傳來主持人和吉他的前奏響起來的聲音,接着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音色唱響了歌詞——
君とのラブストーリー
與你的愛情故事
それは予想通り
就跟所想的一樣
いざ始まればひとり芝居だ
終于開始但卻隻是自己在演獨角戲
“小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唱歌的聲音,他真的有适合唱歌的好嗓子,清澈透亮,對男生來說有些高的音域也能很好地駕馭,我開始扭頭在人群裡找他在哪裡,直到苑子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肩膀,示意我看向過道。
當我再次回神,丸井文太正在走向我的座位,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卻停下自己的腳步。眼中閃爍着柔和的光芒,語調中帶着輕微的顫抖,随着旋律的逐漸升華,他的聲音愈發飽滿,情感也愈加真切。
燈光随音樂自動亮起,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大廳被關進萬花筒的三棱鏡,流光溢彩地旋轉,我看見大家都跟着他一起唱了起來。日本是流行歌的國度,走到哪裡都被熱榜轟炸,唱了第一句,第二句就自動從嘴裡跑出來,第一段過後,死人複活,活人發瘋,話筒在人群之中傳遞,大家的熱情可以把天花闆掀翻。
下一秒,話筒到了我手裡,我和文太合唱了起來。
グッバイ
Good Bye
君の運命のヒトは僕じゃない
你命運注定的人并不是我
辛いけど否めない でも離れ難いのさ
雖然難受但無法否認,但也無法輕易離你而去
他默默朝我挑了個眉,像是在說“還不錯嘛”,我回他一個大拇指,“那當然”。
這并不是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和不二那場堪稱有點搞砸的談話結束以後,我的眼睛腫腫的,衣襟像是被泡在盈沛的水中,敷在胸前,皺巴巴黏膩膩好似貼着一張符咒,倏而一片陰影靠近,我擡起頭,看見立海的隊服,曲起的五指,再往上,一個皺着眉頭的丸井文太。
“發生什麼事情了?誰惹你不開心?”
“啊,那個……是這樣的,”我這輩子真的沒說過幾次謊,所以越說越沒自信,隻能妄圖通過真摯的眼神打動和我說話的人,“我也沒想好借口,你能幫我編一個嗎?”
“一不小心看到文太大人的腹肌以後感動得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