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闖蕩荒域時,他有幸得到一滴上古火麒麟血,吞噬煉化時,遇到危險。換做别人,要麼不管他,要麼趁機殺他奪寶。
偏偏鐘離棠與衆不同,沒有觊觎,也沒有不管的他死活。
後來,在他煉化至關鍵時刻,差點被火麒麟血反噬燒死,還是鐘離棠不計靈力施法召來冰雪他降溫,才助他煉化成功。
一下子從普通狐妖躍升至妖王。
也正是因着這份恩情,與對鐘離棠人品的信任,胡十四才會願意放下過往的怨恨,與他定下約定,緩和人妖兩族的矛盾。
鐘離棠何嘗不知。
死後的事他管不了,但活着一天,他便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一天。
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冰冷苦澀的茶水入喉,他前所未有的平靜。
“事情要從數天前說起……”
聽罷,胡十四身上紅色的火麒麟紋身隐隐閃爍,可見情緒之激烈。
“你知道的,我平生最恨這些!”
鐘離棠确實知道。
荒域是一處上古秘境,危險的同時,機遇也很多,常有修士去冒險。
鐘離棠去的時候還不是仙尊,胡十四也還不是妖王。
他們因故結伴了一段時日。
胡十四好酒,即便是在荒域,危險過後,有機會也是要飲一些的。
有時醉了,難免話多。
說他起初,不過是一頭普普通通的凡狐,也就一身火紅的皮毛招眼了些,被凡人從山野捉住豢養在籠子裡,隻喂食惡心的泔水,隻待哪天養得肥胖如豬,便會被殺了,做成富貴人家頸上漂亮的狐皮圍脖。
好在他僥幸逃脫,又意外啃食了靈草,但一朝化為能呼風喚雨的妖獸,處境也沒有好到哪去。被更強大的獸視為獵物狩獵,被人鬼妖魔等修行之人觊觎妖丹追殺——幾乎是草木皆兵,沒有一刻能放松警惕。
這段時間怪不得誰,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本就是在獸類裡盛行的法則,便是他自己,也會捕食那些比他弱小獸吃。
直到後來,他被一個丹修捉去,當成藥狐,既取他的骨血皮肉煉丹,又用他試許多亂七八糟的丹藥的效果。
也不知哪枚丹藥,使他開了靈智。
而有了靈智,有了七情六欲,再面對一些不堪的折磨,就很痛苦了。
丹修利用夠了他,便轉手賣出。前前後後,他換過很多主人,吃過花樣繁多的苦,便是鬥獸場這種充斥血腥與厮殺的地方,也曾呆過,卻不如小龍崽幸運——無一個鐘離棠,救他于水火。
他不是沒想過逃,但一道不平等的契約,死死束縛住了他。最後還是主人得罪了人,橫死,曆經磨難的他,才終于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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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放心,我定會秉公處理,給你、給那些妖獸靈獸一個交代。”
鐘離棠的保證,胡十四自是信的。
隻是一想到過去自己的遭遇,以及這幾天所見妖獸靈獸的凄慘模樣。
就忍不住心生恨意,說道:
“你說你們人呐,想吃獸就吃,便是我們妖,也是要吃的。想用獸就用,畢竟我們妖族也是大妖驅使小妖,這沒錯,可為何還要虐待呢?”
一直看胡十四不爽的小龍崽,聞言,贊同地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世上,不止人族有以虐待為樂的,便是其他族也不缺少,甚至有更變态的,尤其喜歡折磨自己的同類。
鐘離棠清楚,卻沒有說出來掃興。
他知道胡十四隻是在發洩罷了。
熟料接着,胡十四把滿滿一碗酒,推到小龍崽的面前:“你啊,倒是運氣好,遇到了鐘離棠這麼一個好主人,怎麼我當初就沒有遇到呢?”
他語氣裡充斥着的羨慕嫉妒。
着實取悅了小龍崽。
感覺自己終于有一點勝過可惡的毛絨絨,那就是他有鐘離棠啊!
“别喝——”鐘離棠道。
這些酒不僅年份長,所用的釀造原料也都是些上好的靈物。是以酒中靈力充沛,喝完,後勁也很大。
小龍崽沒喝過酒,聞着濃郁的酒香,早就心生好奇,見酒清冽如水,頭一伸,咕咚幾口喝完,速度之快,讓鐘離棠阻攔不及。
然後,好奇心便“害死”了龍。
辛辣的酒水,刺激得小龍崽縮起頭眯起眼,淚珠直冒,還像小狗一樣吐出舌頭,呼哧呼哧的。
待酒水入喉,更是宛若刀割,難受得小龍崽不停抓撓脖子。
好不容易咽進肚子裡,隻覺有人在他體内放了把火,燒得他全身都熱了起來,腦袋嗡嗡的,感覺快要炸開了。
甩了甩頭,沒炸,但腦袋有點暈,隻覺天旋地轉,還把一旁的鐘離棠看成了兩個,讓他又困惑,又高興。
“嗷嗚~”
小龍崽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開心地撲向其中一個鐘離棠。
——實則是一片空地。
“你啊……”鐘離棠歎了口氣,伸手接住醉酒的小龍崽。
小龍崽感覺像落入了一團雲裡,柔軟微涼,緩解了他滿身的燥i熱。
“嗷嗚~”
小龍崽趴在鐘離棠的懷裡,把自個滾燙的鱗片貼在他的脖頸,蹭了蹭,又不滿足地仰頭,貼上鐘離棠的臉頰。
細長的桃心尾巴,更是不知何時緊緊纏上鐘離棠纖細的腰肢。
緩慢地摩i挲。
鐘離棠眉頭微蹙,抿緊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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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沒一會兒,貼在鐘離棠身上汲取涼意的小龍崽,就醉得睡着了。
醉夢中,小龍崽久違地又見到了幻象。
銀子做的地磚,金子做的柱子,寶石做的瓦片……構成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簡直就是他的夢中情屋!
要是再有個鐘離棠就更好了。
醉乎乎的小龍崽剛冒出這個想法,轉瞬便看到了鐘離棠的身影。
那是一座與整個宮殿風格都不符的院子。石磚木柱青瓦,瞧着很是素雅,隻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鑲金嵌銀的,仿佛是偷偷打上的烙印。
院中有白海棠樹,有池塘,池塘裡甚至還有幾尾熟悉的銀魚在遊弋。
鐘離棠便倚在池邊樹下的榻裡小憩,穿着單薄,鞋襪也未穿,露出的手腳肌膚上泛着一層不正常的薄紅。
“嗷嗚!”
小龍崽不大清醒,但看到鐘離棠,便想靠近,東搖西擺地走向他。
就在這時,一團火紅的東西越過他,先一步跳進榻上鐘離棠的懷裡。
“嗷嗚?!”
小龍崽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發現那團火紅原來是一頭熟悉的狐狸!
讨厭的毛絨絨!
而懷中忽然多出東西,驚醒了睡得很淺的鐘離棠。他未戴冰绡,睜開眼睫後,露出一對黯淡無神的眼眸。
手在榻上一撐,緩緩坐起身來。長長的雪發堆落兩肩,襯得他愈發清瘦,好似一陣風來,就能把他吹走。
動手小心地摸了摸懷中的狐狸,他遲疑道:“妖王前輩怎麼來了?”
“自然是來救你的。”胡十四道,“哼,陸君霆那厮當真無用,竟連你都護不住,還是得靠我。”
“被大魔頭抓來的這些天,你受苦了,走,我這就帶你離開。也别回淩霄宗了,幹脆随我去妖域好了。”
鐘離棠卻搖了搖頭,拒絕:“我與謝重淵有言在先,前輩請回吧。”
“我知道,你是擔心自己走了,那魔頭會再次對淩霄宗出手。但是,你為天下、為淩霄宗做的已經夠多了,也是時候為自己想想了……”
胡十四執意要帶他走,為了勸說,還把魔宮說得猶如人間地獄。
氣得隻能旁觀的小龍崽咬牙切齒,這裡金燦燦的,有什麼不好?鐘離棠都不想走,該死的毛絨絨竟敢多管閑事!真想揍他一頓!
好巧。
幻象裡的某人,也是這麼想的。
“死狐狸!”
愠怒的聲音從白海棠樹上傳來。
隻見謝重淵坐在樹上,一條長腿支在樹梢上,另一條長腿垂下。
花簇掩映不住他深邃的眉眼。
“閣下……怎麼會在樹上?”鐘離棠擡頭,疑惑地望向聲音的所在。
謝重淵一僵。
這個問題小龍崽知道!他早就藏在樹上了,一直在偷偷地看鐘離棠!
“嗷嗚嗷嗚……”
可惜他的告狀,鐘離棠聽不到。
不知如何做答,謝重淵幹脆從樹上跳下來,一身的金飾玎珰作響。
然後他和胡十四打了起來。
一反現實中,小龍崽被胡十四摁着打毫無反手之力的情況。
幻象裡,胡十四壓根不是謝重淵的對手,而是被摁着打的一方。
巨龍有着更為龐大體型,更為鋒利的爪牙,以及更可怖的異火。即便胡十四身負上古火麒麟血,也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須臾,紅狐狸一身火紅的狐毛被巨龍噴出的黑焰,燒得坑坑窪窪。九條狐尾,也隻剩下小半。撒嬌的嘤嘤聲,也變成了嘤嘤慘叫。
鐘離棠的眼睛雖看不見,但隻聽聲音,也分辨出了兩人的戰況。
心知再打下去,妖王可能會死。
“還請您手下留情。”鐘離棠摸索着朝他們走去。
因為害怕傷到他,謝重淵咬牙停了手,放胡十四一條狐命。
接着,便看到鐘離棠摸索着,抱起奄奄一息的秃毛狐狸,護在懷裡。
謝重淵把牙咬得咯吱作響。
該死的狐狸精!
-
酒足飯飽之後。
胡十四又變成狐狸小山,送鐘離棠與醉夢中的小龍崽回坐忘峰。
在池塘邊的亭子裡,小坐了一會兒吹吹風,胡十四便與鐘離棠辭行。
“前輩不如在坐忘峰小住幾天?”鐘離棠挽留道,“我想鬥獸場的事,很快就會出分曉了。”
“不了,我還有事要辦。”胡十四狐狸眼裡,閃過一絲兇光。
鐘離棠是人族修士,行事多少都得按照人族修士的規矩辦,難免緩慢,這個“很快”,怕是快不了的。
他就不一樣了,他是妖,是沒有規矩、肆無忌憚的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既然事是禦獸宗的人做的,那他去找禦獸宗宗主索要主謀準沒錯。
也省得鐘離棠生着病呢,還得整天為人妖兩族的事操勞費心。
不過胡十四并不打算告訴鐘離棠自己的決定,以免被勸說、阻攔。
而在走之前,他還有一件要事。
胡十四再次由狐化作人,歪在池塘邊的亭柱上,朝鐘離棠伸出右手。
隻見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滴藍色精血。
“嗯?你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胡十四還以為能看到鐘離棠的表情變化,“這可是上古水麒麟血!”
因為鐘離棠已經驚訝過了。
前世,胡十四也曾拿出這滴珍藏了許久的上古水麒麟血,贈予他。
隻是第一次,被他拒絕了。
因為……
“這滴精血,我本來是想留給未來伴侶的。”胡十四勾唇一笑,“現在便贈予你吧,就當是還你的救命之恩了。”
前世,鐘離棠不願壞他未來的姻緣,所以拒絕了。
“妖族能通過同族的精血,進行蛻變、獲得新生,或許人也能呢?”
胡十四頗有些躍躍欲試,前世也是如此,被他拒絕了也不死心,後來在他病得嚴重的時候,偷偷地把水麒麟精血喂給他,卻險些要了他的命。
人妖有别,精血對他有害無益。
鐘離棠本想如前世一樣拒絕,卻被忽然說“夢話”的小龍崽分了神。
“嗷嗚!嗷嗚!嗷嗚……”
“嗷嗚,嗷嗷嗷,嗷嗚……”
“嗷嗚嗚,嗷嗚,嗷嗚嗚……”
小龍崽原先被放在亭内的石桌上趴着睡覺,一直很安靜,突然間叫個不停,鐘離棠不免有些擔心。
“前輩可知他說了什麼?”鐘離棠問胡十四,“可是哪裡不舒服?”
雖然沒看出小龍崽具體是什麼獸,但同為獸類,胡十四若是仔細分辨,還是能大緻明白小龍崽叫聲的含義的,誰知分辨着,不禁眼角一抽。
什麼“該死的毛絨絨”“好想打他啊”“死狐狸”“打死狐狸精”“燒光他的毛”“讓你之前打我”“讓你嘤嘤叫”……
胡十四磨了磨後槽牙,好啊,小崽子,不僅會做夢,還挺會罵的啊。
說時遲,那時快。
胡十四突然朝小龍崽的脖頸處打出一道靈光,煉化他喉中的橫骨。
一般獸類要到化形的時候,橫骨才會自行消失,從而能口吐人言。于是,小龍崽發出的嗷嗚聲,忽然變成人言,即便是鐘離棠也能聽懂。
胡十四雙手抱胸,等着小龍崽繼續罵,好叫鐘離棠知道他的真面目。
誰知,卻聽小龍崽說——
“……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