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崽大怒,伸爪子就要撓他。
洛如珩拿過牡丹金燈格擋。
見狀,鐘離棠搖了搖頭,怪不得師兄曾說他的大弟子有時不大穩重。
不過,看着一龍一人如此鮮活的模樣,他重生以來虛浮的魂靈,倒是漸漸落到實處。書是死的,人是活的。
雖然小龍崽在劇情的慣性下,還是遭受了斷角折翼之痛,但起碼在地下鬥獸場遭受數年折磨的命運,被改變了不是麼。
小龍崽不會再像書裡寫的那樣,被管事送給禦獸宗少主當靈寵……
鐘離棠思緒一凝。
幕後主使會是禦獸宗少主嗎?
思索間,馬車翻山越水,不過半日功夫,便從梅城來到花州另一端的蓮城,亦是靈覺寺所在之地。
古樸莊嚴的寺前,一抹曦光灑在菩提樹下,靜候了許久的青衣僧人身上,像為他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袈裟。
鐘離棠說:“好久不見,淨心。”
青衣僧人如松如竹,聞聲擡首,眉心一顆紅痣,端的是神清骨秀,悲天憫人,微微一笑,就是無盡溫柔。
“阿棠,别來無恙。”
下一刻,他的目光掠過鐘離棠氤氲着病氣的眉眼與滿頭的白發,笑意微斂,擰着眉道:“我曾給淩霄宗遞了幾次拜帖,都被陸宗主拒了……”
話說到一半,垂下眼眸,歎道:“罷了,總歸是見到你了。”
洛如珩:“……”
不是,這話聽着怎麼奇奇怪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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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心不再言語,引着鐘離棠一行進入靈覺寺。寺内設了精妙的空間陣法,如城中城一般,大的驚人。
佛殿、寶塔與經樓鱗次栉比,鐘鼓聲、誦經聲與香火在空中回蕩。
沿着青石闆鋪就的道路走了不過片刻,淨心忽然駐足,面露難色。
眼前是個四岔路口,每條路通往的方向不同,路兩邊的景色建築也不盡相同,但他還是被難住了,茫然地原地轉了幾圈後,苦惱地歎氣。
“我找不到回我禅院的路了。”
幫忙抱着小龍崽的洛如珩:“啊?”
雖然早就聽說佛子是個路癡,但沒想到有人在自己“家”都能迷路。
鐘離棠似乎早有預料,踏出一步越過衆人,主動接過領路的責任。
淨心淺笑着,跟在他的身後。
沒多久,到了淨心的禅院。
院子很樸素,幾間屋,幾棵樹,幾缸古蓮,幾乎便是全部了。
冬日裡,蓮城到處都是枯枝殘荷,唯有這遠離的幾缸開得正好,紅蓮綠葉,亭亭玉立,香遠益清。
“這蓮子還是你送的。”淨心指着紅蓮,對鐘離棠笑道,“我種活了。”
鐘離棠依稀記得,是少時闖蕩秘境所得,淨心為他醫治了秘境妖獸造成的傷,他便把在秘境中的收獲擺了出來任君挑選,沒想到最後,淨心隻要了幾粒幹癟、瀕死枯死的古蓮靈種。
“許是你一心向佛,”鐘離棠道,“才令蓮子起死回生。”
聞言,淨心雙手合十,微微低頭,虔誠地道了聲“阿彌陀佛”。
然後擡眸,笑望着鐘離棠。
相識多年的兩人對視,自有一股他人融不進的、和諧默契的氛圍。
“嗷嗚!”
小龍崽忽然叫了一聲。
鐘離棠與淨心皆轉頭看向他。
小龍崽眨了眨眼睛,抱着尾巴滿臉無辜,仿佛隻是随口那麼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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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你給他看看。”鐘離棠聽不懂獸語,隻能靠猜,“許是難受了。”
淨心輕輕颔首,手一擡,虛落在小龍崽的頭上,釋出一股靈力檢查。
陌生的力量侵入體内,令小龍崽頓生不安,當即身子扭動幾下,從洛如珩的雙臂掙出,撲進一旁的鐘離棠懷裡。
淨心看鐘離棠沒有丢開小龍崽,反而任他窩在懷裡,心裡不禁訝異,要知道,他這位好友,向來是不喜與人肢體接觸的……
“翅骨碎得厲害,得理理再接……斷角想要重新長出來,怕是得等化形重塑了,屆時隻需數年,便能自然長好。”
數年?
鐘離棠垂眸,望着懷中猶戒備地盯着淨心的小龍崽。
心歎,以他這病弱的身體,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等你的犄角長好,若是……”鐘離棠想說什麼,又咽下,默了一瞬,輕聲道,“我便予你自由。”
誰知,小龍崽聽了,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那廂,淨心診完,收回靈力,對鐘離棠道:“此外,這小獸體内的生氣太少,幾乎不像活物,可能受過什麼攝魂掠氣的術法……不過問題不大,日後多進食些新鮮靈物,便能慢慢補回來。”
書裡,沒細說小龍崽這具分i身是怎麼弄的,鐘離棠猜測應是謝重淵用異界手段做的傀儡身,非自然生靈,生氣少不足為奇,便默默記下醫囑。
然後,淨心施法為小龍崽接了骨,打磨了斷角的殘根,方才去院子西北角的藥寮,不過片刻,便炮制出一盆能促進傷口愈合的藥浴。
“嗷嗚!”
噴火小龍崽拒絕泡水,手腳并用地往鐘離棠肩上爬,完好的右犄角,角尖兒意外擦過鐘離棠的耳朵。
隻見那小巧晶瑩的地方,抖了抖,很快泛起了一層薄紅。
看得小龍崽一愣。
手腳竟不覺間松了,嘭的一聲,掉進木盆裡,身子腦袋都泡在藥浴裡,隻剩雙眼睛露出水面,一直呆呆地瞅着鐘離棠。
鐘離棠不知他态度驟變的原因,但願意泡藥浴總是好的,想了想,便俯身,摸了摸他的頭,誇道:“乖。”
小龍崽吐水泡:“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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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騰騰的藥浴很催眠,沒一會兒,小龍崽就哈欠連天,睡着了。
淨心邀鐘離棠進書房說話。
進了書房,兩人落座。
“阿棠,可否讓我給你看看?”
面對一臉擔憂與懇求的好友,鐘離棠說不出拒絕的話,便伸出右手。
傷口溢出的血,已滲透紗布。
淨心小心解開後,看着鐘離棠渡劫期修士身體的傷口,明明用過上好的靈藥,卻不見愈合迹象時,才意識到他的情況或許比傳言更嚴重,當下變了臉色,把靈力探入好友的體内。
火毒熾盛,正不勝邪,深入經脈,内傳髒腑,侵蝕靈根與元神。
照這樣下去……
淨心喃喃:“你會死的。”
沒了修為,不礙壽數,他的好友尚能活很久很久。但這毒不解,或許百年或許十年,好友恐怕就會仙逝。
“蜉蝣朝生暮死,我活至今日,死亦何懼。”鐘離棠大約是已經死過了一回,情緒很平靜,還有閑情用完好的左手,從棋笥執棋,自己與自己對弈。
不過片刻,黑車呈合圍之勢,白子被逼至絕境,随時可能全軍覆沒。
淨心見狀,執起一枚白子,打入黑子腹地,一瞬間,迷霧散去,白子絕處逢生:“以前,你曆練受過大大小小無數次傷,我都能醫好,這次也一定能。阿棠,不妨再信我一回?”
所以,前世他閱遍古籍,隻求為好友尋求一線生機,可惜卻在尋找藥材的途中迷失,從此杳無音信。
若說有愧,除了謝重淵,鐘離棠此生最愧對的,就是這位好友了。
“我相信你。”鐘離棠知道阻止不了,便與他約定,“若有朝一日,你琢磨出了方子,尋藥前定要去淩霄宗見我一面,親自把好消息告予我。”
淨心鄭重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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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後,淨心去藥寮為鐘離棠做合适的手傷膏,一時半刻好不了。
鐘離棠便出了書房,看小龍崽還未醒,就想出去走走。
餘光不慎瞥見神情低落的洛如珩,他忽然想起書房敞着窗子,他們方才也不是在談什麼絕密,故而淨心未設置隔音結界,洛如珩怕是全聽見了。
“陪我走走吧。”鐘離棠歎道。
洛如珩鼻音濃重地道了聲“是”。
自鐘離仙尊名聲鵲起後,入淩霄宗的弟子,尤其是習劍的,十有八九都是仰慕仙尊而來,他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叫他知曉,已失了修為的仙尊,不久可能會死,實在難以接受。
迎着冬日難得的好陽光,慢悠悠地經過一座座佛殿、寶塔,與路過的和尚沙彌颔首,聽一聲“阿彌陀佛”。
沉默了許久的鐘離棠才開口,沒有寬慰年輕的後輩,反而請教他:“不知如珩是怎樣飼養那棗紅靈馬的?”
洛如珩被問的一愣,再顧不上傷感,絞盡腦汁地回答:“呃,給它吃草,偶爾也給塊糖……哦,我還在芥子裡給它建了馬廄,閑時還會雇小師弟給它梳毛,不是,我是說我梳……”
這說得什麼跟什麼啊!洛如珩絕望:“小師叔若是想了解如何飼養靈獸,回頭我還是給您買些書吧。”
他實在說不出什麼有用的經驗,靈馬是族裡養大調i教好贈予的,乖巧又溫順,平日并不令洛如珩費心。
鐘離棠:“順便再買些話本。”
洛如珩瞳孔劇震,仿佛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天大秘密。
原來仙尊也會看話本的麼。
說話間,他們來到一處位置偏僻的功德堂,堂内供奉了許多牌位。
既有籍籍無名的凡夫俗子,也有名噪一時的天之驕子,乃至修士。無論他們生前是風光還是落魄,死後都煙消雲散,隻剩一張牌位在這堂内靜默着,直至被徹底遺忘。
洛如珩若有所悟,又不免傷感時,就看到鐘離棠從值守的小沙彌手中接過三炷香,上在一木質牌位前。
牌位上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謝馥雪。
許是曆經了許多歲月,木牌位瞧着很陳舊。逝者名諱應是用劍刻寫,直接猶殘留着一絲潇灑不羁的劍意。
而不管字迹,還是劍意都很熟悉,一如淩霄宗大殿匾額上的刻字。
洛如珩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這……莫非是師叔祖的故人?”
他口中的師叔祖,是淩霄宗的前任宗主,也是鐘離棠已飛升的師尊。
“不,是我的母親。”鐘離棠沒有隐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隐瞞的。
大師侄問了,他便說了。
上完香。
鐘離棠便打算回去。
洛如珩借口有事留下,等他走遠了,才急匆匆地去找小沙彌詢問:“那牌位是何時供奉的?”
小沙彌年歲小不知道,好在堂内有記錄可查,一看約是千年前。
“千年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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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棠回到禅院時。
淨心正巧做好了手傷膏,從藥寮出來:“阿棠,我來為你上藥吧。”
鐘離棠點了點頭,與他又進了書房坐下,再次解開紗布,露出傷手。
傷口溢出的血又凝固了,淨心仔細清理幹淨了,才用靈力蘸一點淡綠的藥膏,輕輕地均勻抹在傷口處。
藥膏清涼,不過轉瞬,鐘離棠就感受到掌心傷口處的灼疼有所緩解。
“藥效不錯。”鐘離棠贊道。
淨心彎了彎眼,為他重新包紮好傷手:“一天兩次,三五天足以痊愈。”
然後擡眸,疑惑的目光落到鐘離棠的脖頸——手上的傷一看就是劍傷,頸上又是被什麼東西傷到了呢?
他伸手,指尖探向鐘離棠的頸間,幾乎是剛觸到肌膚,鐘離棠就後仰了一下,眉頭蹙起,薄唇緊抿,一副不适的樣子。
淨心的手不由地在空中僵了僵,才縮回去: “怪我不小心。”
鐘離棠:“頸上是小傷,稍後我自己抹藥即可。”
“你手有傷不方便,還是我用靈力來……”
淨心話沒說完,便見鐘離棠忽然站起,左手從棋盤上捏起一枚白子,快步走到窗邊。
窗外,一棵樹的枝梢上停着隻圓滾滾的麻雀,正低頭用喙梳理羽毛。
完全沒有察覺,在它的身後,有一頭剛傷好睡醒的小獸在悄悄靠近。
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
咻——
一枚棋子破空射來,不偏不倚地擦過枝梢下方,帶起一陣輕顫。
麻雀受驚,啾啾着飛走。
“啊嗚……”
小龍崽不僅咬了個空,還一頭栽下樹,掉進掃成小山似的一堆雪裡。
被破壞了狩獵還出了醜,他氣壞了,嗷嗚大叫着從雪裡撲騰出來。
一扭頭,瞧見倚着窗的鐘離棠。
許是天光晴好,沐浴着陽光的白發亮如銀絲,襯得他整個人都好似在發光,清冷的臉龐竟也柔和了幾分。
“佛門之地,禁止殺生。”鐘離棠道。
是他,小龍崽發現自己完全生不起來氣,隻能恹恹地“嗷嗚”了一聲。
看着像人一樣坐在雪堆上,叉着腿,垮着肩,垂着翅膀,耷拉着腦袋,滿頭滿身都是碎雪的喪氣小龍崽,鐘離棠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揚起。
雖然隻有一瞬,弧度也不明顯,但還是被淨心瞧見了,不禁怔怔。
“以後就叫你雪團兒吧。”
鐘離棠的話,叫小龍崽倏地擡起頭,懷疑地用小短手指了指自己。
他,一頭黑鱗的獸,叫雪團兒?
認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