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崽的尾巴尖兒,與他身上的顔色一樣漆黑。
隻是未覆鱗,皮質。圓潤而飽滿,兩邊向内凹陷,末端則收攏成一個小尖尖,宛若一個倒轉的黑桃心。
鐘離棠手指合攏,捏了捏。
手感果然不錯。
“嗷!”
好不容易扒拉掉嘴上蛛絲的小龍崽,怪叫一聲,倏地抽回尾巴,把桃心的尾尖兒嚴實地藏在腹下,然後拿一雙幽綠的眸子警惕地瞪着鐘離棠——完全忘了是自個剛剛主動送上的。
這、這人怎麼能捏他的尾巴尖呢?
那兒敏感極了。
哪怕是再輕微的觸動,都能感知到——鐘離棠的手很柔軟,像冬日的新雪,但不冷,反倒滾燙似火,又因掌心的傷口而潮濕如雨後的春泥。
鐘離棠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怔。
“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小師叔,要不我們先啟程回宗?”洛如珩道。
掌櫃被梅城城主派人押去大牢,管事、鬼面蛛則被他施了定身術,暫時囚在他的芥子法器裡,當務之急,他隻想盡快送鐘離棠回淩霄宗。
師尊走前,曾言小師叔身為仙尊秉正無私,受人敬仰的同時,必遭卑劣之徒忌恨。再三叮囑他們守護好小師叔,更遑論讓小師叔離宗了……
鐘離棠回神,道:“且不急着回宗。”
以為小龍崽不喜歡被碰尾巴,便擡手摸上他的腦袋,炙熱的指尖從他的額頭開始往下撫,彈琴似的,摸摸按按,在冰冷的鱗片留下一絲熱意。
不知不覺,手摸到圓鼓鼓的肚子。
“嗷嗚!”
小龍崽夾緊雙腿,雙翅交叉擋住下腹和他的桃心尾巴,一副遇到了登徒子的防禦狀态,警惕的眼神染上了一絲絲驚恐。
鐘離棠:“……”
隻是想檢查一下小龍崽的傷勢而已。
佯裝淡定地收回手,他對洛如珩吩咐道:“我們先去一趟靈覺寺。”
小龍崽面上除了斷角折翼,隻有些不嚴重的外傷,但内裡是否有什麼暗疾,還需要擅長醫術的修士仔細看診。
而靈覺寺的佛子正是杏林高手。
洛如珩也想起了這一點,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宗内的丹修對仙尊的火毒束手無策,或許佛子會有辦法呢。
于是掐訣傳訊靈覺寺。
上門拜訪,怎麼也得提前告知,才不唐突。
鐘離棠:“也通知宗裡一聲。”
“啊?”洛如珩忽然有種不好的猜測,“您出來,不會沒有告訴……”
鐘離棠淡淡地“嗯”了一聲。
洛如珩:“……”
就說小師叔怎麼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梅城,原來是偷溜,啊不,不能這麼說。小師叔一定是不放心昆吾山的封印,特來查看。然後在此發現了地下鬥獸場,于是不顧安危,替天行道!
畢竟小師叔就是這樣的人。
少時,遇魔尊野心勃勃意圖侵占九州,陷天下蒼生于戰亂,是小師叔視死如歸,越級挑戰并擊殺了魔尊。
吓得魔域此後再無魔敢稱尊者,而仙門,則從此有了一位鐘離仙尊。
後來,海域鲛族與凡人皇室發生戰争,死傷無數,也是小師叔平息。
更不必說緩和人妖矛盾、令閉關自守的雪原蠻族願意開放邊境、震懾得幽冥惡鬼再不敢大肆殺生噬魂……
洛如珩越想越敬佩之餘,也沒忘趕緊掐訣通知宗裡。
怕遲了,宗裡的人一個個得急死。
之後,手放嘴邊一個呼哨。
哒哒哒……
夜色裡,一匹背生雙翼的棗紅靈馬拉着車出現,幾瞬奔馳到跟前。
洛如珩對馬車做了個請的手勢。
“何不禦劍?”鐘離棠面露疑惑。
以洛如珩的修為,不至于無法禦劍載人。而他,即便是個廢人,若洛如珩施法護着,也不至于無法乘劍。
長者問,對勿欺。
洛如珩張了張嘴,聲如蚊蠅。
“什麼?”鐘離棠沒有聽清。
洛如珩:“……弟子恐高。”
這回鐘離棠聽清了,沉默了一瞬,蒼白地寬慰:“起碼不是暈血。”
小龍崽就直接多了:“嗬嗬嗬……”
笑得洛如珩十分怨念。
鐘離棠輕歎一聲,拍了拍小龍崽的頭,抱着他,先行上了馬車。
-
車内施了術法,空間很寬敞。
布置的也很豪華。
妖山楠木做廂,東海珍珠做簾,鋪着雪原妖獸白熊皮做的毯子,用着凡間宮廷匠人精心制作的金銀器具。
一進來,小龍崽的眼神,就不自由自主地被案幾上的一盞精美的牡丹金燈所黏住。
花瓣舒展栩栩如生,蕊心處是一粒粒金珠簇擁着一枚發光的懸珠。本就燦爛奪目的橙黃金色,在懸珠的照耀下,顯得愈發華美迷人。
他掙出鐘離棠的懷抱,拖着傷翅爬過去,趴在案幾上,癡癡地望着。
鐘離棠見小龍崽老老實實的,便随他去,一撩衣袍,盤腿坐下。
“洛氏果然豪富。”
跟着上了馬車的洛如珩,摸了摸鼻子:“咳,族人是熱衷經商了些……不過弟子最愛劍,絕對一心向道!”
鐘離棠贊許地點了點頭,随後問他要了傷藥與紗布,處理手傷。
“那弟子就來為這小獸上藥吧。”洛如珩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說罷,不等鐘離棠應允,拿起一瓶藥,就往小龍崽尾巴上的傷口倒。
略刺激的藥,簌簌落進血肉裡。
疼得毫無防備的小龍崽,再無心欣賞牡丹金燈,扭頭沖洛如珩龇牙咧嘴,兇巴巴地吼:“嗷嗷嗷……”
同時,噼裡啪啦。
幾十粒金珠子從他的嘴裡掉下,又咕噜咕噜,滾得到處都是。
洛如珩:“???”
吞金獸吧你?
小龍崽:“……”
吼聲越來小,越來越小。
鐘離棠的目光,越過僵住不動的小龍崽,落在他身後的牡丹金燈上。
蕊心處坑坑窪窪,隻餘一枚懸珠。
遙想前世,他被謝重淵俘去魔宮時,已病入膏肓,失明良久。
不過眼睛雖聽不見,耳朵卻是偶有聽聞一兩聲仆役的抱怨,說謝重淵此人特别庸俗,好黃白之物,沒想到竟是真的。
“你可知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許是鐘離棠說這話的語氣嚴肅了些,本來還有點兒心虛的小龍崽一聽,梗着脖子,不服輸地瞪着他。
所以呢,生氣了?要沖他發火了?要像掌櫃一樣打他罵他了嗎?
“——你若是喜歡金子。回宗後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小龍崽怒氣一滞。
“切不可再損毀竊取他人之物,知道嗎?”鐘離棠注視着他的眼睛。
小龍崽垂下腦袋:“嗷……”
-
“弟子的就是小師叔的,哪談得上竊取。這小獸既然喜歡金珠,給他玩便是,反正也不值什麼。”洛如珩倒不是有意讨好,隻是慷慨慣了。
小龍崽腦袋倏地擡起,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好似一對發光的綠寶石。
鐘離棠包紮好傷手,把琴态的鳳鳴九霄抱在膝上橫放,仔細擦去血漬:“你的東西,你做主便是。”
小龍崽一聽,立刻喜滋滋地把散落的金珠,用尾巴扒拉回身邊。
看得洛如珩手癢,想摸一下,結果被小龍崽提前發覺,用桃心尾巴抽了一下,洛如珩也不惱,樂道:“小師叔,不知這小東西是什麼獸?雖然長得怪醜的,還有點兇,但看久了,也有幾分可愛之處。”
小龍崽朝他龇了龇牙。
鐘離棠擦琴的手一頓:“龍。”
一頭來自異世界的暗黑巨龍,生來便擁有混亂與毀滅的力量。
以及滅世的命運。
洛如珩:“龍?”
他瞅了瞅頭上長犄角,背上有蝠翼,肚子大大,四肢短短的醜萌小獸,實在無法把他與修真界已經滅絕但體型絕對修長的龍聯系在一起。
應該隻是以龍為名的獸吧。
比如“地龍”是蚯蚓的别稱,“土龍”是指一種小鳄魚,“水龍”其實是一種蜥蜴,蛇更是常常被稱為“小龍”……
他沒認出小龍崽就是兇獸。
一是沒親眼見過,且天下模樣奇怪的獸比比皆是,同時擁有蜥蜴、蝙蝠與羚羊血脈的混血獸,若恰好再有雙綠眼睛,怕是比小龍崽都更像他本尊流傳的畫像,總不能因相似,便見一頭獸,就殺一頭。
二是兇獸的本體還在昆吾山的封印裡,哪料到他竟分i身逃了出來。
“小師叔可給這小獸取了名?”
聽到洛如珩的詢問。
鐘離棠手指一顫,撥動了琴弦,發出“咚”的一聲。
“——謝重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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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飄飄的三個字,猶如一聲驚雷,炸得小龍崽頭暈目眩、兩耳嗡鳴。
良久,他視線緩緩聚焦。
隻見倒塌的大殿前,刻着“淩霄殿”的匾額四分五裂,一群修士拿劍指着他,哪怕白衣染血,幾乎站不穩,也不屈服,個個滿臉怒容。
“休想本宗主交出師弟!”
“吾等弟子,必誓死守護鐘離仙尊!”
對此,耳畔傳來一聲輕呵。
小龍崽循聲回頭。
曾在幻象中見過的——由獸化作的男人,身高腿長,寬肩窄腰,松松垮垮地穿着織金玄衣,披着墨氅,露出大片結實飽滿的胸膛。
小龍崽的視線,卻被男人腰間的金鑲玉腰封,腕間的纏絲金镯,臂間的銀鎏金臂環,頸間的金璎珞圈所吸引。
好、好多金銀珠寶啊!未來的自己這麼幸福的麼?小龍崽羨慕壞了。
勉強移開視線,往上。
堪堪及肩的卷發自然散着,隻用一條鑲金嵌玉的額帶約束,兩側蜷曲的須發随風動蕩,拂過高聳的眉骨。
熟悉的墨綠豎瞳,眼神嘲弄。
小龍崽一眼看出男人的想法。
敢不自量力地阻攔他?
那就都殺了。
就在這危急關頭,鐘離棠來了。
他身體看起來比上次更羸弱了。
秋風蕭瑟,涼入骨髓,可鐘離棠卻穿着單薄的廣袖寬袍,赤腳踩着木屐,雙頰浮着病态的紅暈,被兩名弟子虛虛攙扶着,才能成行。
而走幾步,就要停下垂首悶咳。
眉尖颦蹙,眼尾濕紅。
哪還像皎皎如月的仙尊……
男人眸光微沉。
“若交出我,閣下是否會信守承諾,立刻退出淩霄宗?”鐘離棠問。
男人擡了擡下巴,笑得玩味:“當然。”
“多謝。”鐘離棠說得真心實意。
然後獨自強撐着病體,一步步走向男人。
“還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短短幾步路,耗盡了鐘離棠的力氣,身形一陣搖晃,他朝前倒去。
小龍崽下意識張開小短手去接,卻接了空。鐘離棠落入男人寬厚的懷裡——好輕,像枝頭落下的一朵花。
“我曾久居深潭,嗯……故名重淵。”
“至于姓……嗯,就姓謝吧。”
氣得小龍崽一陣嗷嗚亂叫。
騙子!他根本沒有名字!分明是臨時現編的!别人都叫他暗黑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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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重淵聽着也太像人名了。”洛如珩笑着建議,“小師叔,俗話說賤名好養活,我看您還是給他重取個名吧,比如黑炭、鐵蛋、大壯……”
鐘離棠聽了,若有所思。
被氣回現實的小龍崽聽見洛如珩故意瞎取的名字後,更氣了。
“嗷嗷嗷……”
“不然還可以叫胖丫、大妞、翠花……”洛如珩越說越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