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河在一片新雪融化般的氣息中安然睡去,再醒來時,澄水閣的窗外,又是熟悉的淡淡風雪。
他茫然地睜着眼,看了許久。
然後緩緩地起身,離開溫暖的被子,一襲暖白中衣,赤足走過冰涼的木制地面,來到了洞開的窗前。
空氣似乎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
曲河眸子一閃,循着那冷香低下頭,發現那味道來自身上中衣的衣襟上。
那一處沾染了某個人的氣息。
這氣息似乎在他的夢中出現過,待他想要辨認時,有微冷的寒風撲面而來,将那氣息吹散了
他聞到的,隻是風雪的味道。
那溫柔缱绻的氣息,便好似隻是一場幻覺,轉瞬即逝。
他擡起頭,怅然看去。細雪打着璇兒,窗外是如洗的一片銀白。
仍舊是這般景色。
曲河怔怔看着,空茫的眸子映着眼前一塵不染的雪景。
心中又泛起淡淡的疑惑。
那片冰天雪地中,他到底有沒有走出來?
那般壓抑的血色與墨霧,刀光劍影,可是他的一場夢境?
他擡起手,垂眸看去。雙手的皮膚完好,沒有一絲傷口。
仙宗大會上種種噩夢般場景,種種損傷,未在他身上有一絲殘存。
或許真的是一場夢吧,他隻是在躺在澄水閣的床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曲河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如果沒有這個滿是裂紋的玉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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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慘淡,玉瑤峰連着下了幾日的雪,未曾止歇。
連綿的密雪,宛如被粗暴扯破的棉絮,将峰頂籠罩,要将屋中人永遠困在其中,永世隔絕。
從窗口看出去,雪鋪了厚厚的一層,綿軟瑩亮。好像若是撲入其中,便會被白花花的雪淹沒。
曲河規規矩矩靜坐在床沿,一張瘦削了幾分的臉被雪光映照地甚是蒼白。
澄水閣内寂靜無聲,唯有他一人。
這幾日裡,他沒見到任何人。那個明亮的月夜裡,将他擁入懷中的人,也沒有出現。
他對那一夜的印象甚是模糊,因而時常懷疑是否隻是場夢境。那極為溫柔的擁抱本不該讓他聯想到那個向來冷淡漠然的人,可他還是心懷僥幸地抱了一絲期待,期待對方在那一刻,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生出一絲動容。
這一點僥幸很快便磨滅了。
那個在月華裡流光溢彩的身影,他還恍惚記得那外罩的随風輕顫的白紗,輕柔地拂過他的臉,記得那直透入肺腑的冷香。
師尊并不想見他。
除了想起自己做了什麼後,他還想明白了這一點。
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個師尊,會希望有他這麼一個弟子。
他出了醜,丢了臉,犯了錯,令無辜之人丢了性命,令宗門顔面掃地,讓師尊為難。
闖了這麼大的禍,師尊不來叱罵他,也不來責罰他。這些日子來,他從戰戰兢兢、不敢置信、痛苦悔恨,到如今的麻木平靜,無奈接受,期間蒼茫白日、月照地白,窗外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不過交替了幾次。
隻不過是短短幾日,卻好似是數年那般漫長。
窗格投在地面的陰影自西向東緩緩移動,曲河發呆的雙眸如幹涸的泉眼,微微歪着頭,将自己的一生仔仔細細、從頭到尾,認真想了一遍。
而後發現,原來竟沒絲毫可取之處。
無人在意的黯然一生,平庸貫穿始終,隻是尋常。
曲河恍然大悟般輕笑出聲。
沒有親人,沒有好友,連最敬仰的師尊也放棄了他。
自此孤獨為牢,永生隻與自己相伴。
再無甚留戀,亦無甚可惜。
曲河忽然站了起來,身軀微微搖晃。他蒼白的臉上仍是帶笑,笑得凄涼悲苦,穿上外衫,蹬上鞋履,一步一步走出了澄水閣。
迎面而來的溫涼風雪将青年包裹,他一腳踩上厚厚的積雪,艱難地往山下走去。平滑的雪地被他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迹,晶瑩的碎雪沾滿了衣衫下擺與長靴。
風雪漸小,下山的路逐漸好走起來,積雪逐漸變薄,變淺,露出了嵌着尖利石子以及仍有腐敗枯葉痕迹的冷硬地面。
往後的路,再也沒有風雪。
曲河駐足,擡頭看去。
在屋裡待太久,一時受不住天光,他緩緩眨了眨眼。
仍是蒼茫慘淡的天,光秃的樹木,交錯延伸的枝幹掩映着冷冷清清的白日。
仰面回首,潔白的雪面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腳印。
自始至終。
曲河想去歸蘇峰,想去見一見自己的師叔。
想去對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師叔道謝,亦謝這些年的種種。
自小師叔百年對他照顧良多,對不甚讨喜的他亦很是溫和耐心,有時候,曲河甚至覺得,他對待自己的内門弟子,也不過如此了。師叔比他的師尊更像師尊。
師叔性子向來散漫,愛四處閑逛。
剛入宗的那一兩年,他經常在玉瑤峰遇見師叔。師叔為人親和,總是同他一個無知的弟子閑聊。
他還記得,少年時他獨自一人練劍,有一招怎麼練都練不會,而自己的三個師弟被師尊點撥了幾句就掌握了劍招要領,輕松使出。
因而他心中郁悶,獨自去後山散心。他執着劍亂劈亂砍,嫉妒師弟們的聰穎,痛恨自己的無用。
為什麼他總是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