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動作僵硬地擡起了袖子,将自己亂七八糟的臉一點點擦幹淨。
伸手撿起饅頭,他站起身,繼續沿着山道走去。
并非是回空無一人的玉瑤峰,而是下山的方向。
墨發與衣衫在風中輕飄,他拖着步子,一步步自地上趴着的屍體旁走過,腳步微頓。
他看着那染紅一片的後背衣衫,忽然無聲露出了一絲笑。微彎眼角嫣紅,一片妩媚春情。
這一招,還是惠舟教他的。
若有人對自己不利,打不過,就偷襲好了。什麼道義,什麼規矩,隻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信手一扔,他将那包着饅頭的油紙包扔進了道旁的枯草從中,枯草發出一陣簌簌聲響,而後又回歸寂靜。
他提着血雀,拍盡衣衫塵土,撫平褶皺,整好衣衫繼續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夜色深濃。
“連之兄——連之兄——”
前方隐隐傳來幾道呼喚聲,昏暗的山道中,幾個螢火似的燈籠明點漸漸靠近。
有人朝自己走來,如敏充耳不聞,仍是步履緩緩。
“連之兄——”
呼喚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随後便是急促的腳步聲響,那些明黃螢火越來越大,映照了逐漸逼近的幾道模糊身影。
“誰?是連之兄嗎?”
相隔不遠,幾人亦看到了那不緊不慢、淡然自若走來的身影,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對方并沒有回應。
夜色籠罩,樹影森森,刮過山道的寒風嗚咽如鬼哭,風中枯草簌簌。
眼前人衣衫墨發飄動,面容隐在黑暗中,無聲無息,仿若幽魂。
一個弟子舉着燈籠朝其照去。
昏暗融暖的燭火透出來,映照出了一張泛着冷意的慘白面容。
幾個弟子目力均是極佳,一瞬間就認出了如敏,卻不由得均是身子向後一縮,心中一驚。
如敏此時神态跟從前大為不同,沒有以往的天真或瑟縮之感,眸光漠然,眼尾洇着詭豔的紅,令人乍見心驚。
他半張臉被墨發遮掩,幾人與他隔着一段距離,判斷不出他臉上是否帶着面具,心中不禁多了一絲惴惴不安。
這人明明該是如敏,可那臉上的神情,卻讓人有些分不清。
此時的他,看上去,倒更像是尹覺鈴。
想到這個名字,幾人心中一顫,隻覺夜裡的寒意直接滲進了骨子裡。
并非是他們懼怕尹覺鈴,而是不久前,自萬陽宗仙宗大會緊急傳回來的消息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震驚了整個宗門。
誰能想到,消息内容的主人公不是他們所預想的奪得魁首、風光無限的尹或月,而是默默無聞的尹覺鈴。
大開殺戒、屠戮修士。
誰也無法将這八個字與那人聯系起來。
但消息由宗内長老傳來,又豈會作假!
幾人心裡疑雲陡生,陡然撞見這張臉,下意識警惕。
“如敏……師弟,你可曾見過連之師兄?”
一人舉着燈籠開口詢問,眸子死死盯着如敏的一舉一動,觀察他舉止是否有異。
如敏停下了腳步。
仿佛現在才看到他們一般,那雙眸子微轉,看向面前幾人,眼底隐隐有流光劃過。
似是思緒遲緩,半晌,他擡手指了指自己身後,垂眸聲若蚊呐道:“我看到他喝醉了……往那邊去了。”
因沒能去成仙宗大會,陸連之心中郁悶難解,獨自飲酒買醉消愁,這幾人平日跟他走得近,對此事也是知道的。
那弟子點了點頭,執着燈籠繼續向前走去。
忽然好似想起什麼,腳步微頓,看着如敏,神情露出些許疑惑,又道:“對了,這麼晚了,如敏師弟在這做什麼?玉瑤峰不在這個方向。”
“玉瑤峰隻有我自己,我……出來走走。”
如敏聲音低柔,好似喃喃,一出口就散在夜風中。
唯有仔細去聽,才能在那風中破碎的聲音裡,聽到隐含在其中的,微不可查的落寞之意。
那弟子聞言,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道:“如今宗門裡出了些亂子,如敏師弟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們夜裡尋人,也是因仙宗大會的變故,掌事長老要召見他們一群弟子,唯獨少了陸連之,迫不得已才出來尋。
“嗯。”如敏應了一聲,當即便轉身,又向後走去。
幾個弟子忙着尋人,也不願同他一道走,提着燈籠一一自他身旁疾步走過。
明滅的燭光随着燈籠的移動在如敏臉上遊魚般劃過,打下晦暗不明的陰影。
幾人很快走遠,再無燈火照在如敏身上。
夜色如瀑,重又淋遍全身。
陰影下,如敏眉眼低垂,嘴角微勾,露出了一個近乎乖巧的笑。
若是以往,尹惠舟三人見到他這般笑,便知他是做了什麼錯事想要借此掩蓋讨饒,糊弄過去。
或是即将要做什麼不被允許之事,提前撒嬌賣乖。
然而此刻,如敏臉上再無以往的半點嬌憨之色,他緩緩擡眸,眸子映着幾點跳躍的燈火,仿若在夜裡飛舞閃爍的流螢。
可轉瞬之間,那流螢便被血色吞沒。
身後傳來異響,走在最前面的弟子警覺地猝然轉身,便見一道猩紅血光直朝他逼來,直刺胸口。
勢如破竹、不可阻擋。他雙眸睜大,還未來得及拔劍,便被一劍穿透了心。
心髒多了個窟窿,一瞬間好似所有寒風都往那處吹去,奪去全部溫熱,失卻了全部力氣。
劍身嗜血,他身子迅速失血,無力地癱軟下去,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青年。
“你……”
其餘幾人早已倒下,橫七豎八,再無聲息。青年狠狠拔出劍,帶起幾點溫熱殘紅在夜色中飛濺。
他輕輕開口,唇邊散開一團白氣,眉眼淺笑氤氲。
“連之師兄已經上路了,我送你們早點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