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清晰地傳入耳中。
曲河的身子一震,心中驟然一輕,感覺全身血液又恢複了緩緩流動。
湖邊?
那想來是他不知不覺爬上來的,并非師尊将他撈起。
師尊并未進入湖底,那是不是沒有被發現?
曲河低頭看着自己身上,衣裳已然幹透,看起來也勉強齊整,沒有異處。
他懷着一絲僥幸的心理,有些僵硬地一寸寸擡起頭,站起身對湖心中人恭敬行了一禮。聲音既弱又低,有些磕巴。
“師……師尊……”
玉湖中的身影道:“半月後的仙宗大會,你想去嗎?”
仙宗大會?曲河一怔。
他當然想去,沒有哪個弟子不想去仙宗大會,見識各宗翹楚的風姿,以其為榜樣,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踏上仙道宏途。
身為執夙仙尊的弟子,曲河都是默認跟着去的。
他不知道師尊為什麼突然提起此事,難道是這次不打算讓他去了嗎?
為什麼不打算讓他去了?是不是還是察覺到他做的事了,對他的品行感到不齒,不想與他同行。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他越想越覺得是這種可能,甚至驚恐地覺得師尊不想要他這個弟子了,不禁害怕地牙齒打顫。
“我想去!”
他急切地喊出聲,害怕師尊真的丢下他。
“我想去……”
又怕師尊覺得自己表現急躁,不甚穩重。他彌補似的,微弱地又重複了一句。
然而師尊又扭過頭,隻留給他一個完整的背影。
曲河将此舉理解為拒絕,頓覺仿若晴天霹靂。茫然地微啟着雙唇,心中徹底冷下來,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眼前一晃,幾乎要癱在地上。
“若想去,便一日一次服用丹藥,有助修行。”
師尊的聲音再次傳來。
旭日初升,淡薄暖光破開雲霧,絲絲落在玉瑤峰頂。
好一會兒曲河才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待他反應過來,看向湖心玉石台,那裡早已空無人影。
擡手捂住胸口,早已沒了之前的隐隐痛感。
他的傷好像忽然好了。
……
直到出發去參加仙宗大會前,曲河都沒能再見到尹師道一面。
他遵從師尊所囑咐的,每日服一粒那高階丹藥,調節靈力,靜心修煉,為即将到來的仙宗大會做準備。
偶爾閑暇時間,便到玉湖邊,默然靜立。
玉湖邊有一株開滿了花的樹。花瓣晶瑩剔透,白潔到近乎透明,層層疊疊,煞是好看。
曲河常看着花樹發呆。
在他的幼年記憶中驚鴻一瞥的花樹,如今又在重現了眼前。
他疑心這正是他幼年見過的那一株,可這幾年間,就算來玉瑤峰頂的次數隻寥寥幾次,他也再沒見過這株獨特美麗的花樹。
正如幼年第一次見時一樣,他這次仍不知這株突然出現的花樹從何而來。
這樣吸睛、這樣耀眼,饒是當初在天啟國皇城,施明言施易安為他介紹過千百種奇花異草,他也未在其中見過這種花樹。
想來是靈植?
不識得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曲河擡起胳膊,瘦長手指輕觸那柔嫩花瓣。
清寒冷風拂過,滿樹花輕顫。微涼花瓣撲在指腹,好似落下了一個輕柔至極的吻。
花香随寒風而來,輕輕籠罩全身。
那與清寒冷香極為相似的味道,讓他恍惚覺得,是師尊站在了他面前。
一瞬間,他想到幼時在這花樹前因為失落和思念不可抑制地痛哭,哭着被師尊抱在懷中。
那記憶太過久遠,久遠到他幾乎忘卻。
若不是那夜在玉湖邊的夢境,他都忘了幼時曾與師尊那般親近,師尊曾那般溫柔待他。
是什麼時候,師尊在他的印象中變得那般威嚴冷漠的?
——是因為他後來不常去玉瑤峰了。
為何不常去了?
是因為師尊對他說不需要再去玉瑤峰送任何靈植花草?還是師尊淡淡地說他無甚修煉天賦?
是因為後來的師弟們修為都輕松地超過了他,他自慚形穢?還是因為其他弟子當面說他愚笨蠢鈍,不配為執夙仙尊弟子,他無力辯解?
這一件件事堆積起來,沉沉地壓在心裡,不願承認,無力抵抗,在麻木地接受後,便不由變得緘默。
他終于意識到不該因為自己的軟弱去打擾師尊,于是便像師弟們一樣,埋頭修煉,祈求能提高些許修為。
即使早已知未來的結果,還是要一個人繼續走下來,在凄涼灰暗的路上走着,等到真的有資格成為師尊的弟子,光明照亮前路的那一天。
曲河卻不知,就在他自我麻痹地将心門關起來後,玉瑤峰頂那不染塵埃的仙人,看着澄水閣門口,再不見那小小身影奔來後,霜雪般的眼眸半垂,廣袖輕拂,關上了澄水閣的大門。
手背忽然一涼,曲河神思收攏,以為是花瓣落了下來。轉眸看去,才發現那是一片雪。
他仰起頭,便見天空灰蒙,紛紛如羽的雪花飄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臉上。
雪花微融,一滴冷涼的雪水沾染眼睫,仿佛雪落在了眼中。
常年清寒的玉瑤峰頂,迎來了第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