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河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師尊——尹師道時的場景。
那時他高燒不退,頭腦昏沉躺在父親的懷中,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眼前倏然一陣白光閃過。
正如村中老人所說的靈異志怪故事一樣,仙人氣度不凡,纖塵不染,容貌俊美無鑄,臨世時滿身輝光,瞬間映亮整座破敗昏暗的破廟。
故事中,臨死時,人會看到将自己的魂魄帶走的鬼差。
曲河呆呆看着面前潔如霜雪之人,卻無法将其與陰森恐怖的鬼差挂鈎,心中能想到的形容詞,唯有仙人二字。
仙人問他可願跟自己離開。
眼前之景如同幻境,曲河無法挪開目光,無法抗拒地點點頭。
他懵懵懂懂地離開了父親的身邊,站在了仙人的身旁,一同踩在了仙人的佩劍上。
他擡手,想抓住仙人的衣袖。
然而自己髒污的手與那潔白如雪的衣袖對比實在強烈,他不想弄髒了仙人,又緩緩放下了手。
離開前,一直跪地磕頭的父親忽然自破廟中追了出來,将乞讨來的半個燒餅塞入了他的懷中。
那是他們僅有的吃食。
“阿河,照顧好自己。”
說完這句,便又退開,恭敬虔誠地跪在了地上,以頭觸地,叩拜仙人。
隐隐有靈光流動的劍身緩緩升起,曲河低頭看着地面上那越來越小的身影,看着那為他遮風擋雨的人緩緩直起了身,擡起胳膊,低頭埋入了袖中,雙肩顫抖不止。
曲河雙眼霎時模糊。
月光如銀,燥熱夜風鼓動衣袖。
豆大淚珠自臉上如斷線的珠子般落下,曲河身子微微搖晃,撐不住般擡起了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那微涼有力、修長如玉的手指,由此抓住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頭腦越發昏沉之際,那隻比他大了許多的手反過來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微涼的仿佛水流之物自手腕處湧進了他的體内。
那時他還不知這是靈力,隻覺其所到之處,令人難受的燥熱漸漸退去,好似熱汗淋漓之際忽感風雪撲面,涼爽無比。
曲河輕舒了一口氣。
這仙人身上也是涼的。
他悄悄向仙人靠近了些。
然而這細雪消融般的涼意并未持續多久,那涼爽的水流消失,一股難言的燥熱又升了起來。
曲河難耐地皺起了眉頭,忍不住又向仙人靠近了些。
卻好像更熱了。
那如雪的廣袖飄至他面前,外覆的輕紗劃過鼻尖,帶來濃郁的冷香。
他被那冷香包圍,頭腦又陷入了昏沉。在越發壯大的燥熱中,他失控地撲向了那看起來渾身上下散發着寒意、如霜如雪的仙尊懷中。
然而卻與他預想的大相徑庭。
——仙尊的懷中灼熱地燙人。
曲河一怔,随即難受地想要掙紮着遠離。
仙尊卻緩緩地回抱住了他。
緊緊地,牢固地,不容抗拒,不容置疑。
——濃郁冷香在他腦中炸開。
曲河猛地睜開了眼。
他看着夜色中輕輕晃動的床帏,大口喘息汗流不止。
被子早被他掀開堆在床角,他坐起身,身上衣衫已然被汗濕,緊緊貼在了身上。
屋中燥熱異常,和昨夜的情況相同。
曲河胸口起伏不定,喘息着滿是擔憂地擡頭看向房頂。
師尊……又靈力外洩了嗎?
可是修煉遇到了什麼瓶頸?
想要關心詢問,但終究不敢打攪師尊修煉,隻得先打坐壓下因靈力外洩引起的燥熱。
心中卻是靜不下來。
方才夢中最後一幕,那被師尊緊緊抱住的感覺實在太過清晰真實。
直到現在,都似有隐隐冷香缭繞不散。
心中忽然湧上幾分奇異的感覺,心跳亦因此而莫名快了幾分。
曲河緊緊閉上眼,默念清心咒,許久,才終于靜下心來。
他看着空中時而劃過的幾絲動蕩的靈力,換下濕透的衣衫,施了個淨身術,穿上幹淨衣衫,不敢再多停留,離開了屋子。
屋外風雪侵人,曲河霎時便感到了幾分寒意。
他無聲來到玉湖邊,照舊在冷石上坐下,靜待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月映湖光,湖照月影。
湖光粼粼,月影破碎。
曲河看着玉湖泛起的漣漪發呆,心思全都飄到了身後的澄水閣二樓。
不知師尊怎麼樣了?
他忍不住回頭看着澄水閣。
門窗皆暗,冷清寂靜地簡直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曲河收回目光,伸手探入了玉湖水中,想用手接一些潑在自己臉上,去除那些繁雜的思緒。
他記得玉湖水是寒的,如雪夜的冰水灌入骨髓,針紮一般的寒……
然而指尖甫一觸到水面,曲河愣住了。
這玉湖水……竟是溫的……
曲河照舊在湖邊坐到了天色破曉之時,而後帶着一身寒意回澄水閣小憩。
極其輕微的門扇開合聲響起,幾近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