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似被寒墨輕染,雖為晴天,卻偶有雪絲如羽毛輕拂,一觸地,便消失于無形。
凜冽的風如鬼魅穿梭,吹得遊廊間枯敗的樹枝咯吱作響,似在訴說着歲月的滄桑與冬日的寂寥。
虞國皇宮巍峨而立,朱門緊閉。
門前,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的臣子肅然而立,袍上暗紋在雪光下隐約閃爍。
随着他擡手一揮,厚重的城門被士兵緩緩開啟,發出沉悶的聲響。
須臾,虞珺卿身着玄色錦袍,袍上繡着暗金色的雲紋,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身姿挺拔如松,神色冷峻威嚴。
他眼神堅定,直視前方,大大方方地踏入宮殿大門。
龍骧虎步踏宮阙,氣宇軒昂破霜寒,正是他此時的寫照。
緊随其後的是顧寒舟,他身着一襲藍衣白袍,宛如冬日裡的一抹清冷月光。
他騎在駿馬上,身姿潇灑飄逸,打馬而過時,發絲随風飛揚。
他面如冠玉,神情淡然,嘴角微微上揚,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岑钊快步上前,對着為首的虞珺卿躬身而拜,聲音洪亮而沉穩,“老臣恭迎皇子回宮。”
那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回蕩,帶着幾分敬畏與忠誠。
虞珺卿并未理會岑钊,他隻是騎着馬,慢慢悠悠地往前行駛。
他的目光掃過宮殿的每一處角落,心中感慨萬千。
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皇宮,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紅牆黃瓦,金碧輝煌,可這亂世的無情與殘酷,卻如同一把鋒利的刻刀,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也碎掉了他曾經那顆脆弱柔軟的心。
想當年,景元四十年,虞國被甯梓辰攻破,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他從雲端跌入了谷底,從金枝玉葉的皇子,淪為屈辱求生的階下囚。
這中間,僅僅隻過了四年的光景,卻仿佛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這四年,他在苦難中砥砺前行,如今又風光無限地回到了虞國,仿佛是一位浴火重生的鳳凰,帶着無盡的榮耀與使命。
這一路,他曆經了多少血雨腥風,又承受了多少痛苦與屈辱。
他望着前方那條被婢子奴仆打掃得幹幹淨淨的路,心中思緒萬千。
一旦踏上這條路,他将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尊貴無比。
前路吉兇未可蔔,風雲變幻難預知。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他真的有能力肩負起這江山社稷的重任嗎?
此刻的他仿若置身迷霧,頭腦一片空白。
但他既然答應過虞酒卿,要當好這個皇帝,便會一諾千金,絕不食言。
就像虞酒卿答應過他,隻要他坐穩皇位,就會一輩子陪在他身邊一樣。
這是他們之間的承諾,也是支撐他前行的力量。
而這份承諾,就如同黑暗中的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于是,他緊緊地握住了缰繩,策馬前行,向着那未知的未來,毅然決然地奔去。
殘陽似血,如濃稠的朱砂潑灑在金銮殿的琉璃瓦上,餘晖透過雕花窗棂,将大殿染作一片暖橙。
殿内,金磚鋪地,華光流轉;朱梁畫棟,繁複精美。
群臣峨冠博帶,身着肅穆官服,似挺拔松竹般排列整齊,神色莊重如刻,氣氛凝若寒霜。
他們的眼神中,既有對舊主回歸的敬畏,亦有對新皇登基的期許,那是在漫長歲月中對王朝更疊的臣服與順應。
他們肅立于此,靜候着虞國舊主、新朝天子的駕臨。
殿外,朔風呼嘯,似幽冥鬼哭,卻難掩腳步聲的沉穩與決絕。
虞珺卿與岑钊如傲雪寒梅,一前一後踏入這威嚴殿堂。
虞珺卿每一步都步步生風,卻又似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
他緩緩走過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階梯,每一級都刻滿了權力的誘惑與責任的沉重。
終于,他伫立在巍峨龍椅之前。龍椅之上,金龍盤踞,張牙舞爪,似欲擇人而噬。
而岑钊則如孤松傲立在階梯之上,身姿挺拔,目光冷峻。
他不疾不徐的從袖中抽出一卷明黃聖旨,那聖旨黃绫為底,金絲繡邊,其上朱筆所書之字如金輝閃耀,筆走龍蛇、鐵畫銀鈎。
岑钊清了清嗓,聲如洪鐘,一字一句,朗聲道:“朕登基四年,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讨伐大燕,平定匈奴,拯社稷之橫流,提億兆之塗炭,威加四海,仁漸萬國。
四年之後,民殷國富,天下太平。
四年光景,朕深感力不從心,朕仰瞻天文,俯察民心,卻見天命所歸于虞氏。故,特傳位前虞皇子虞珺卿。
元氣肇辟,樹之以君,有命不恒,所輔惟德。
前皇子珺卿,久葉祥符,夙彰奇表,天縱神武,智韫機深。
夫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
皇子珺卿大功在舜,盛績惟禹,巍巍蕩蕩,無得而稱。
朕,今便退出朝堂,隐于鄉野,帝位歸于虞國。
推聖與能,眇符前軌。主者宣布天下,以時施行。”
岑钊語畢時,群臣紛紛對着高坐皇位的虞珺卿下跪磕頭,異口同聲道:“臣等拜見新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聲音之大,如驚雷滾滾,響徹大殿,震耳欲聾。
虞珺卿登基後,國号為鳳虞,年号:鳳安。
寓意:鳳鳴朝陽,平安順遂。
虞珺卿登基之日,邑都城樓之上,一人卓然而立。
那人着一襲绛紅錦裳,恰似寒雪中獨綻的紅梅,衣袂獵獵,于凜冽朔風間傲然不羁。
她便是虞酒卿,往昔虞國獨一無二的巾帼戰神,亦是元武帝生前最疼愛的小公主。
她這一生本該如九天鳳凰,于雲霄間展耀一生的璀璨,可奈何命運弄人,榮耀如夢幻泡影,轉瞬消散。
今朝,她以虞國罪人的污名,立于這巍峨城樓之上,最後一次以戰神的飒爽之姿,俯瞰芸芸衆生。
邑都城内,百姓紛至沓來,聚于城樓之下。他們望着這位為虞國傾盡半生忠誠的公主,議論聲此起彼伏。
可歎他們竟渾然不知,城樓上那身姿挺拔之人究竟是誰。
時值寒冬,朔風凜冽,白雪皚皚覆大地。
虞酒卿立于城樓之上,目光悠遠,似能穿透這茫茫風雪。
遠處,白清蘭一襲白衣華服,策馬疾馳而來,神情驚惶。
那馬似通人性,知主心切,四蹄翻飛,踏雪狂奔,在皚皚雪地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轍,奔至城樓之下時,白清蘭飛身一躍,翩若驚鴻,穩穩立于雪地。
白清蘭擡首,聲嘶力竭地朝城樓上之人喊道:“虞酒卿,你幹什麼?快下來!”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她竟然是虞酒卿?”
“那景元四十年死的是誰啊?”
“虞酒卿竟然沒死?”
有百姓蹙眉,憶起往昔,哽咽道:“當年我親眼見虞酒卿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為此,我可是傷感了好久……”
“是啊,當年我也親眼看見了……”
……
衆人各執一詞,言辭漸雜,愈說愈奇。
虞酒卿立于城樓之上,輕喟一聲,寒空凝霧,似愁緒漫卷。其聲如清弦之音,平和處卻字字擲地有聲,“虞國亡國,乃本宮之罪愆。國中奸佞當道,皆因本宮姑息縱容所至。禍亂之萌,非旦夕而成。一朝失策,萬民遭殃,此實為本宮之過矣。祈上蒼庇佑吾民,千錯萬罪,皆集于本宮一人之身。若本宮有罪,甘受天誅。唯願上蒼垂憐,佑我虞國千秋鼎盛,昌隆不衰。”
虞酒卿的聲音悲涼凄婉,似哀歌繞梁,回蕩于城樓之間,久久不絕。
虞酒卿微笑着對白清蘭囑咐道:“珺卿性情暴虐,且不通政事。我走之後,煩請你多教導于他。若他實在不堪為帝,便廢其帝位,但請你,留他一條生路。”
話音方落,一道帶着哭腔的激烈聲音響起,尖銳刺耳,穿透人群,直抵虞酒卿耳中。
姜雪滿臉不甘,她站在城樓下,仰頭對虞酒卿聲嘶力竭的質問道:“為何?虞酒卿,你為何非要赴死?我早說過,亡國公主殉國絕非美談,而是吃人陋習!如今陛下乃你親弟,你大可安享榮華,為何非要舍棄性命,為何啊?”
言罷,她彎腰粗喘,淚水早已濕透臉頰。
她滿心不甘,實在想不明白,虞酒卿為何非要以身殉國,存活于世難道不好嗎?
可隻有虞酒卿知道,她今日以死殉國,是要為虞珺卿與白清蘭謀個名正言順,鋪條坦途大道。
甯梓辰禅位于虞珺卿,若她尚在人世,便帶不走甯梓辰,如此,虞珺卿之帝位便難稱名正言順。
再加上,與甯梓辰相伴的這四年,她每日皆在生死邊緣徘徊。
當初她心慈手軟,不僅緻帝國覆滅,更讓寵愛她的父皇虞容川喪命于甯梓辰之手。
如今,虞珺卿登基為帝,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她要帶甯梓辰去地府向虞容川請罪。
這四年間,與甯梓辰愛恨交織,如亂麻纏心。愛時,柔情缱绻;恨時,錐心蝕骨。她于生死掙紮,于愛恨間煎熬。今日,一切愛恨情仇,皆随她之死,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