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你不是許冬生,我是說你叫什麼。唉唉……算了,我在這較什麼勁兒呢。”她比劃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看來我這的活兒,你也幹不了。”
身側的人依舊沉默着搖頭,看他這身工作服,她猜測酒店老闆也沒有因為剛剛的不愉快開除他,鄭子鈞手下的人跟他脾性大差不差,嘴上話說得不好聽,但其實也沒真的對東升集團怎麼樣,無非是覺得她撐不起這個戲台,想要進來分一杯羹,自己退居幕後開開會拿拿分紅,最好還能順便嫁給他兒子,别那麼勁勁兒的。倒是慈眉善目的餘春林急着抽身,撤資又毀約,違約金也掰扯不清,負責來洽談的法務和項目經理口口聲聲說有重大過失的是他們這個出了事故的乙方。
“那你就在這慢慢學吧。不過我不愛欠别人的,你幫了我,我記下了,你将來想做什麼,來找我,我會幫你的。”
“識字,想。”
對方立刻挺起身闆,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膝蓋上,跟畫報上印着的勞動标兵一模一樣,一下就把許冬生逗笑了。
“哈哈哈……原來你聽得懂話,隻是不知道自己叫什麼。沒問題,等我回來,我資助你,去最好的學校,找最好的老師,識字、算數、搞科學技術,我跟你一起學,以後都用得上。那你老闆,你工友都叫你什麼?”
“小金。不是名字,不知道名字,說。”他又低下頭,輕快的聲音也低下去。
許冬生點頭,若有所思:“知道了,你會點中文,也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中文裡自己的名字怎麼讀寫,難怪隻想識字。小事,等我處理好這堆爛攤子,你就别在這幹了。讀書認字,之後就過來跟着我,這麼好的外國友人身份,不能浪費在這了。”
青年顯然驚訝于她敏捷而強大的理解力,頓時連怎麼開口說話都忘記了。
“瞪什麼眼睛,你都說的這麼清楚了我還聽不懂,我又不是傻子。”許冬生白他一眼:“那我就先叫你小金得了,在這幹多久了?住哪?家裡呢,有些什麼人?”
“20天,住在這裡。”
青年垂下眼簾,夕陽的餘晖鋪天蓋地,許冬生這才發現,他濃密的眼睫其實是金棕色的,仿佛撒着金粉,面龐輪廓分明,但五官卻十分柔和,說話時眼簾與耳尖都會微微泛紅,仿佛從未和人有過如此密切的交談。
她在外求學時曾租住過一段時間的校外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位老軍官的婦人,軍官早已逝世,這位夫人是非常傳統且堅定的教徒。為數不多登門拜訪的時候,她總是被老夫人家中壁爐上的那對天使燭台吸引,甚至也憑記憶,為那六隻盤旋的天使畫了無數速寫。
現在她覺得,如果那些天使們落地成人,大約就是這個青年的模樣,他們的眼睛,大約就是這樣的亮琥珀色。他們低垂眼簾,仿佛要落下淚來,仿佛觸之即碎。
“姐!姐!!!”
淺金色的小轎車滑進這條單行道,在數米開外停下。司機動作迅速的沖下車,呼喊聲立刻炸響,直傳到巷子的另一端去,打斷了她的遐想。
“唉,姐,都怪我,跟人說了一聲兒就沒管事,我才知道誠哥他、他有點兒事……烤串兒我讓我弟帶到辦公室去了,中間聯系不上你,我就先過來了,又在周圍繞了半天。姐,這誰啊?”
精瘦的男人一溜煙跑到他們面前,黑夾克,牛仔褲,一頭黑發呼扇呼扇的舞着,濃眉大眼,精神十足。
“沒事,下次提前跟我說一聲兒,給你的手機你趕緊學會用。”許冬生站起來拍拍屁股,寶藍的連衣裙上留下幾片灰撲撲的污漬。她回來給父母帶了兩支國外産的手機,算上她自己的一共三支,雖然還用不了,但怎麼也是稀罕的物品。
現在給了她身邊的員工,算是人才激勵。
“好嘞。我是柳文峰,您好您好,怎麼稱呼您?”男人抄起許冬生的手提包,略弓着身子,向着小金伸出手來,後者有些不知所措的伸出手來,笨拙的輕輕握住,被柳文峰帶着上下搖了搖。
“……小金。”
“啊?”
不知道對方身份高低,但看他穿着酒店服務生的衣服,卻又實打實和老闆坐在同一個馬路牙子上,柳文峰一下子犯了難。
“行了,說了多少次把背挺起來,精神點!趕緊走吧,事情還多着呢,我餓的不行了。”許冬生猛拍了一把柳文峰的脊背,繞過他們自己坐進副駕。
“好嘞好嘞,姐姐姐,我開不穩啊,你要不坐後頭,後頭寬敞舒服。”
“少廢話!開車。”
“好嘞!”
兩人逆行而去,金發的青年默默注視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天幕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