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輝流瀉如溪,積如殘雪,獸血縱橫揮灑,散如飛英。
“姨母……”羲姬呆呆看着那些溫熱的鮮血一片片潑上籠罩着自己的半透明銀色結界,絲絲縷縷呈傘狀落下,顫巍巍的伸出手去,想要穿過結界,去觸碰那道遊曳的月光。
“不要亂動,聽話。”柔和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令激顫的心神驟然間放松,仿佛從這獸群環伺的絕境扶搖而上,直至高枕無憂的雲端仙城。“過幾天,姨母帶你去泡溫泉。”
陌生的詞彙忽然出現,對一切充滿好奇的孩童立刻就被轉移了注意力,再也顧不上周遭的血腥與惡臭。
羲姬蹦跳着,揮舞起雙手:“泡溫泉……泡溫泉,泡溫泉!”
她還不明白這個詞語的含義,但她已經呆膩了這個吵鬧而肮髒的地方,隻要有不一樣的、從沒聽說過的新事物,她就會覺得有趣。
是以當獵刀陌生的臉出現在面前時,她連驚慌失措都沒有,出發時的神情可以稱得上興緻勃勃。與其說是被挾持或虜獲,不如說是王女的出遊。
鮮血中飛馳的殘影不斷重疊,幾乎形成月白的光暈,旋轉着,刃光像是扇面那樣揮開,與蜂擁而上的無數利爪相撞,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同鏡面崩碎、筋肉撕裂,以及此起彼伏的哀嚎與示威,一同環繞在她的身邊。
但她的聲音卻清脆悅耳,仿佛獨立這片煉獄之外,叫一切邪佞都能清晰的捕捉,卻無法染指,像是那高天之上無法觸及的太陽。
她正是帶着這樣的使命出生的。
“嗯,那麼約好了,你乖乖的,等姨母處理好這些事。”
影中傳來安撫,羲姬抿着嘴,不再觸碰結界。
腳下的枯葉與冷苔潮濕且漸漸變得泥濘,狂風與獸吼都是撕碎理智的大手,令她無法維持理智,出遊已經不再是興緻盎然的一件事。
每一秒鐘,都是折磨。
但她與血親定下了彼此認可的約定,即使那麼微小稚嫩。無論發生什麼,她會遵守自己的承諾。
“單闖禁地的精靈,你會為你的高傲,付出代價。”
每剖開一隻獸人的皮肉,伽納就立即舍棄那柄銀白刀刃,重新凝結,獸血順着裙擺旋轉的方向綻開暗紅的花朵,她始終分毫不沾。但天色轉暗,萊昂納族系已經全部包圍過來,整個詩蔻蒂部落都正在後方集結。
遲早,他們會一湧而上,将整個庫鎢斯卡吞沒。一旦被逼入終年陰暗無光的庫鎢斯卡,那麼能不能安然離開,就是未知數了。
駕馭日光給身體與精神帶來的高強度負荷,已經讓她頭腦漸漸昏沉起來。
于是她再也無法細究為什麼魔女隻将羲姬交還就立刻收手,祂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願意幹涉信徒們的沖突。
耳中那渾厚的威懾想來出自萊昂納現任首領之口,從來不心系政務的她并不清楚這是哪一位,是否曾與梅德歐蘭特有過接觸,這件事是否還有協商的餘地。
她留下的唯一餘地就是,那些在一擊中倒地不起的獸人,都不至于喪命。
“是麼,那看來你們已經為僭越,付出了代價。”
伽納側身避開飛濺的血水,肅容而立,喘息着。
獸群已經完全抛卻拟人的外表,層層疊疊的圍攏,低吼聲中,獠牙雪亮,他們本也隻是一群能夠直立行走的嗜血狂徒。獵物越是反抗,越能激發起他們天性中的暴戾。
“你們的貪婪終會引來殺身之禍,萊昂納永不屈服!詩蔻蒂永不屈服!”
伽納皺眉,她甚至不知道對方首領的姓名,不過就此看來,獸人與梅德歐蘭特積怨已久。這不難理解,前者偏安一隅,與他們這些追随魔女的政權幾乎兩相隔離,正因他們已經兩度目睹席卷整個世界的恢弘戰争。
魔神戰争中,因地理位置的緣故,獸人親見摩爾希畫下斯尼思恩,終結阿斯加德與莫昂斯特的紛亂。接下來的神隕戰争,則又是魔女猝然逝世,蒙爾森與瓦爾納在政權更疊與混戰中消亡。近來慶典魔女的恩賞、鲛人與本族的波折無一不是圍繞梅德歐蘭特展開。
精靈将再一次因私欲引發禍患,這一點無可辯駁。
一切的源頭,都是魔女那所謂的“祈願”所引發的惡念,擁有一次,就想要擁有更多,□□弄命運的種族,必然也想要如神一般操弄别族的命運。
但他們歸根到底,都不過是魔女們神座下的奴隸,行走在神明所編織的命運絲線上。
獸人們堅信這一點,随敬服魔女治世,卻也從不與這些奴隸們有所往來。
不過在奴隸們眼中,他們也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野獸罷了。隻有曾經的遊商菲爾,會送來蒙爾森的天中犀,用以編織許多各有用處的布料,如今的梅德歐蘭特不需要這些,當然那個出産原料的地方和運送貨物的妖怪,也都不複存在。
不願意擁抱神明的種族,也自然會被其信徒抛棄。
“我們不要求獸人屈服,但你們要為錯誤承擔後果。”深長的呼吸令伽納的聲音更顯沉郁。“梅德歐蘭特王女無故,孤身出現在這裡,被獸人虜獲,關于這一點,詩蔻蒂有解釋的權利,不過最好還是請您安排使者,或是親自向精靈王緻歉吧。”
“我們不需要自證,我們不需要向你們解釋!你們不過也是憑借偷竊而來的力量綿延繁殖的東西,詩蔻蒂不屑與這樣的族群往來!”
這論斷荒謬絕倫,以至于伽納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倒是身後守護的羲姬,眉頭緊鎖,小臉上滿是倨傲。
“難道我們很想跟你們往來嗎?别自作多情了!”
潮安坐雲頭,興緻盎然的觀賞這場鬧劇,還自娛自樂掐着嗓子給話說不利索的精靈王女配音。身下托着她的長刀仿佛是沉睡着,沒有任何回應。不過她自己和自己也玩得很開心,距離真正的看戲,也隻差一捧火候正好的五香瓜子。
隻有暴風般裹挾一切的混戰,才是他們這樣的亡命之徒,狂歡至死的慶典。
“那麼,立刻讓我們離開。”伽納依舊采取快刀斬亂麻的策略,談不攏就準備突圍,對方不講道理,那就劈出一條生路來。“否則,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梅德歐蘭特在詩蔻蒂邊境發起動亂,不能就這麼輕易離開!”獸人們以實力論資排輩,萊昂納的首領沖鋒在前,抖動着魁梧似巨塔的身軀吼叫。隻有他開口的時候,其他的獸人才會安靜片刻。
而他與伽納對話的時候,也不允許其他部下插嘴。
“好啊,那你就好好看着,萊昂納有多少族人,能這樣無休止的耗費下去。”伽納抱起羲姬在懷,右手翻腕将刀鋒凝實,暴漲的魔力掀起發絲與裙擺,肌膚間滲出銀白色的光輝,恍若初升的弦月。
獸人口中所謂“偷竊而來的力量”,無非是指精靈與妖怪、鲛人們都會使用魔力,也始終無休止的探索着魔力運用的極限。但獸人總認為這是魔女的力量,是神的力量,他們已經擁有了土地,擁有了水源,擁有了豐富多樣的物資,不再因别族的戰亂流離,不再因鄰國的沖突戰栗,這已是神的恩賜。
如果走上梅德歐蘭特的道路,那麼就相當于放任欲望,不斷向神索求,而這,必将招緻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