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風吹拂中,每一根發絲都被迫緊貼頭皮,而頭皮,潮感到自己的頭皮正在被一層層剝下來,應該用不了多久,她就跟外祖家廚房屋檐下的臘肉差不多狀态了。
承澤還真算是照顧人,長途跋涉還知道給她用手心搭個涼棚。不像沒心沒肺的法芙尼爾,把她往背上一甩拔地而起就是一個猛沖。肉體凡胎的魔女渾身的血液差點都被這力道甩離心,好在從脫臼迅速複原的手臂用起來還和從前一樣。
一樣的螳臂當車。
想靠兩隻胳膊規避飓風吹拂,相當癡人說夢。
無論是說話還是叫喊,對方肯定是聽不到的。隻好緊緊貼在黑龍的脊梁骨上,溫熱的鱗片摩擦臉頰,她覺得自己像一塊在狂風中搖搖欲墜的狗皮膏藥。
好在膏藥的主人還是很在乎她的安危的,法芙尼爾有着與碩大身軀完全不相符的輕盈,哪怕隻是遠遠看到同類的小黑影,都打着漂亮的旋兒輕盈繞開。來去幾次,她也習慣天旋地轉視野搖晃的感覺了。最後索性閉上眼睛,總之有對方在,也不會真讓她因慣性甩脫。
與第一次猝不及防被拉上圖林捷背上不同,等到從法芙尼爾背上下來,她已經連彎腰嘔吐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的視野好似依舊是颠倒錯亂的,面色慘白,手腳都發軟,痙攣着,是用力過度的症狀。
“啊!你沒事吧!我這就……我我我,我送你去馬爾大夫那裡!不得了了,我們現在就去,我去找主君大人!”
火急火燎的龍類說着又要抓住魔女一躍而起,卻被莫名的偉力扽住裙擺,一步也移動不了。
“……馬爾……代夫……那是,那是……”潮一度覺得自己能把法芙尼爾的裙子扯爛。
“是了不起的大夫,不隻是撒拉弗,我們大家都很傾佩他!你一定沒事的,見到他就好了。快,我不和你多說了。要是讓兄長知道我們溜出來,他又要嘎嘎嘎的說個沒完。”
不,那是自己兩星期之前去度假的地方!
潮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腦袋倚在法芙尼爾身上。看起來手足都纖細的少女形龍類,靠着她卻像是靠着一堵厚重溫熱的牆。
“不……那還是不了……”
腳下與房間内截然不同的柔軟草甸觸感,以及四周彌漫的花果香氣使人精神放松,遠眺也能夠緩解頭暈的症狀。她看到自己所居住的高塔,如同一把騎槍,直刺向天空中綿密的乳白雲層,有光束從中漏下,給所籠罩的國度打上不可見且不可知的烙印;也看到烏拉諾斯起伏的山巒與蜿蜒的河流,如同阿斯加德的血管,汩汩跳動,在火紅地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
據撒拉弗介紹,那之中是數代族人的骸骨與重生之繭。實力強大的龍類很難真正死去,緻命傷隻會讓他們陷入深眠,在漫長歲月中,昔日的霸主還将随魔力積蓄逐漸蘇醒。最終破繭而出,重臨于世。
不知早逝的赫爾,是否身在其中,又是否即将醒來。
可是阿斯加德已經安定了這麼久,她還沒有重生。潮其實并不了解龍類,但每當看到哈迪達斯,總是沒來由的替他惋惜,即使那頭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君王隻是從塔尖掠過,他們連眼神都不曾交彙。
她所了解的是,君王的意識是一片海。苦澀鹹腥,泛着古舊的楓紅色,暗金的寶石碎屑在其中沉浮,沖刷手心,留下絲絲縷縷的往昔索引,牽連起細密的酸脹。
那麼撒拉弗的話其實很好理解,他們看似寬厚博大的生命,因能夠容納的太多,所以必須有所舍棄。
那麼承澤呢,單純卻驕傲的幼龍,也會在不斷地舍棄中,成長為這樣的君主是嗎。
潮沒來由的難過起來,難過到一半,發現自己其實并不确定承澤真實的身份,但這不妨礙她繼續難過。
這片盆地的邊緣,她們身處的原野盡頭,是層疊上翹的翼狀懸崖。下方粗糙的石墨色石壁上,分布着稀疏零散的洞穴與狹道,隐隐的紅色火光從中透出,石壁之下,是流淌的熔岩。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裡唯一的制高點,就是囚禁魔女的高塔。
潮站直身體收回目光,草甸上的花朵像是撐開的傘,也像是色澤绮麗的奶油裱花,每一朵都各有千秋,散發的香氣也如同糖霜。如果她稍微再有那麼一點藝術素養,應該一定會流連忘返。
這是為數不多的,自由的氣味與顔色。
隻可惜龍類并不欣賞它們,看着被法芙尼爾踩在腳下的花冠,她默默移開眼神,注視着天邊高速逼近的黑影。
“主君大人……”法芙尼爾不自覺挺起胸膛,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快步迎上去,擋在潮身前。覆滿鱗片的長尾掃過草地,在花叢中輕輕搖顫。
那或許是什麼信号,但魔女對此尚無了解。
“……”
獸吟穿透雲層,黑龍的身影散為焰火,在原野邊緣的懸崖彙聚落地,幾個呼吸便到了眼前。難道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訓,怕如影随形的熱度沖擊到自己,才留了這一段緩沖平複的時間。
雖然這不合常理,但潮卻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那是當然,萬物都該如此敬重魔女。
“這裡的景色真美啊,龍王先生,感謝您授意法芙尼爾帶我遊覽阿斯加德,潮榮幸之至。”
法芙尼爾回望她一眼,用力将嘴唇咬的發白。
“……”
“不是的!是我要帶談判官小姐來這裡的!主君大人,阿斯加德不是梅德歐蘭特,沒有規定待嫁仕女必須留在屋子裡。既然您希望談判官小姐接受您,就請允許法芙尼爾向小姐展現阿斯加德,不,不是,是展現整個烏拉諾斯,展現我們引以為豪的地方有多麼美。主君大人,談判官小姐是真的喜歡這裡,她比前些天要開心不少。您也想多多的看到她的笑容對吧,那麼動人的笑容,連法芙尼爾都……”
哈迪達斯甚至都還沒有開口,法芙尼爾沒有承潮的情,眸光似電,劈裡啪啦的把心裡對錯參半的想法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看來是沒救了,潮垂眼。擅自揣測上意,還毫不知錯固執己見,公然違抗君王的禁令。在這種制度下的族群中,她能不能留着一條命都難說。不過也沒關系不是嗎,他們有能逃離現實的繭。
先前那朵花,已經在踐踏中完全四分五裂。
這裡的景色是壯麗,但總有更加特别的存在。繼續呆下去沒有什麼意思,還是早早弄清楚龍族的意圖,敬而遠之吧。
“……”
哈迪達斯隻是掃過法芙尼爾,便成功讓她閉上了嘴巴。潮好整以暇的欣賞禦下的戲碼,此時的她還不知道龍類和人不同,是嚴格受血脈制約的種族。身為龍王,即便隻是随意的呼吸,都能從精神方面将自己的意志施加給下屬。實力強大的龍類,絕不僅隻擁有強悍的□□與豐沛的魔力,還包括堅韌的意念,淩然在上的靈與心。
于是為龍之心而來的勇士,亦源源不斷。
“主君大人……”
遲疑半晌,法芙尼爾還是拗不過先天本能,繃着青筋從崖邊一躍而下,大片的墨色連帶一抹濃紅浮起在半空,迅即化為煙氣一閃而去。
哈迪達斯這才将目光轉向潮,不急不徐開口,雖沒有表達出不滿,但仍是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