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突破衛城軍和皇禦司的防衛行刺陛下,令公主和太子重傷,兇手必是可稱宗師的絕頂高手。”
高樓上飄來琴曲。
似雲端而來的仙樂,泠泠如水,又渺渺如月,伴清風而舞,絲絲縷縷缭繞在萬事萬物之間,卻又虛無不可追尋,入耳入心,到頭來隻是恍然如夢。
沒有人聽得出曲樂中的瑕疵,仙音過耳,恍惚一場之後,又各自進行着争論。
無論何時,隻要黎都還在,千裡乘風樓上的歡歌宴飲便沒有盡時。
這座名樓建于太.祖時期,當時大黎開國,君明臣恭,四海拜服,當真是恢弘氣象,盛世昌隆,文人士子酒罷,便常于樓台高閣之上吟唱盛世歌謠,抒發心中豪邁志氣,“千裡乘風”寄托着無數有志青年的熱血與豪情,去千裡乘風樓上喝酒是一件很榮幸的事,然近幾十年來君不思政,臣不為民,國.家積弱,國朝不穩,大黎一派頹敗之象,再登千裡乘風樓便隻是渾渾噩噩紙醉金迷了,而今西境戰事大勝,國土收複,處處遭受欺壓淩.辱的黎人重挫了赤漩鐵蹄,人們在激動歡欣之中豪氣重提,于千裡乘風樓上看着前人留下的詩句,忽起大黎可再臨盛世的無限展望,一些年輕士子言談之間不再隻是風花雪月,常有為國為民之思,說起喻将軍,自是無限敬崇,提起永昌公主,也都是敬佩崇慕,不再像從前那般整日嚷嚷着女子不可為政了。
勝戰之後的言論格外不受控制,由勝戰激出的豪情壯志恐怕還要徜徉很長時間。
然千裡乘風樓雖囊括不了世間百态,卻也可将世情洞察一二。
近來那些對公主與将軍不利的言論四處流傳,說公主不祥,說将軍狂妄,說他們有不軌不臣之心。
有人敬佩崇拜公主,卻也有人質疑公主的品德,懷疑公主的野心,皇家宗廟現赤光、公主不祥的話題更是廣為流傳,這種事情本是隐秘,不應當外傳,而今卻不知為何在宮門之外也被人提起,有人開始憂心忡忡,不畏懼會不會被問罪砍頭,大膽議論公主,說永昌公主會給皇都帶來血光、給大黎帶來劫難。
人心本愛從衆,然而這一次這樣的言論卻激起了大多數人的憤怒:
“若非公主殿下領兵為帥,大黎還不知是何種情形!”
“沒有喻将軍勇猛沖鋒,赤漩的鐵蹄早就深入到大黎腹地,哪裡還有你我的清閑?!”
“說公主會給大黎帶來劫難,我看沒有公主殿下大黎三年前就已經是劫難連連了!”
“喻将軍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帝都大街小巷的人誰不認識!他不過是性子直了些,心底是極好的,一向隻有懲奸除惡,這就叫狂妄了嗎?!”
“什麼叫不軌不臣之心?公主殿下和喻将軍最是忠厚賢良!朱雀大街上我親眼所見,殿下為着救陛下身受重傷!”
西境勝戰對大黎的影響遠非縮在皇都裡坐井觀天整日謀劃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腐.朽權貴可以想象,他們隻覺得永昌公主聲望大漲、喻将軍威脅過重,卻沒有認真去了解這揚眉吐氣的一戰之後他們在民衆心裡的地位。
當然,要激起那麼激烈的讨論,少不了人推波助瀾,盡歸門在暗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這樣的話當然也很危險,隻會把永昌公主和定平将軍架到高地,如臨火炙。
但這是他們需要的效果。
喧嚣議論并沒有擾亂琴曲的悠然。
喻尺夜聽着曲子,手上也沒閑着,把一顆桃子剝了皮,喂到練清竹嘴邊。
練清竹張口吃進去,喻尺夜也咬了一口,道:“虞地的東西真是不一樣,這桃好甜。”
琴聲停了,練清竹摸到他的衣襟,抓住他一把拽到自己跟前,舌.頭攪.弄了一輪,認同道:“果然甜。”
“咳。”後面有人出聲表明自己的存在,姬随雁道,“兩位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個人呢?”
喻尺夜本來的确有點不自在,聽他這麼一說,又按着練清竹的後腦勺親了回去,親完道:“誰讓你在這裡礙眼?”
姬随雁拿起一個桃子随便擦了擦,咬了一口:“我也不想啊,誰讓我跟你倆是朋友呢?”
“帝都處處都是風波,實在讓人難以輕松。”喻尺夜用拇指擦了下練清竹的唇。
姬随雁三兩口啃完了一個桃,道:“項前輩往帝都寄鮮桃的時候,恐怕不知道她熟悉的幾個人早已經水火不容。”
練清竹:“你當真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嗎?”
“也是,人心總是複雜有趣。”姬随雁哼笑了一聲,又道,“卻也簡單易操控,樓下那些人,稍微傳一些風言風語,他們就會激動争辯起來,不過,無論是不利的言論還是有利的言論,所有話語的中心都是公主殿下,如今帝都民衆隻知永昌公主,誰還在意太子是誰。”
練清竹:“這不過是第一步罷了。”
與項柔的鮮桃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卓家主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說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
練清竹想起了兩個月前在觀月小築,卓氏家主的請求。
……
“卓氏有巨富财力,一向被人所觊觎,不得不與官府交好、又與江湖勢力結交方能保住安穩。”卓家主道,“可是近幾個月,有一股勢力一直在打擊卓氏,陰謀算計之下侵吞了卓氏大批的産業,那是我不能抗衡的力量,我隻能吃下這個虧。”
練清竹看他那麼氣憤,有些同情。
卓家主病氣孱弱,怒道:“我沒想到身在高位的那些人也會使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他們為了讓韋麓一聽他們的話,設計奪走卓家的家産喂進了韋麓一口中。我千辛萬苦摸清事實,卻無法為自己讨回公道!”
練清竹:“你想讓我幫你?”
卓家主道:“我要報複!”
從前不要說讨回公道了,他還得小心着那些人殺人滅口,隻能慶幸他身邊有項柔,有項柔在,某些人不好做的太明顯,他才勉強保下一條命,可他怎能咽下這口氣!
練清竹道:“那就需要好好打算了。”
……
的确是需要好好打算。
練清竹道:“我送出去的戰帖有了回音,沒想到他真的會過來。”
姬随雁:“星河會武的情況我也了解,他對你和殷夢何都很有興趣,有回音的話就說明他對你的興趣大過了他所能預料到的危險,他也不覺得自己會栽什麼跟頭。”
喻尺夜道:“我倒是還想再跟他交一次手。”
“會有機會。”練清竹道,“尺夜,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聽這話好像有什麼八卦,姬随雁連忙豎起了耳朵。
喻尺夜道:“為何到現在才問?”對我有什麼疑問随時都可以說啊。
“心裡……忐忑。”練清竹垂下睫毛,“我以邀戰的名義引他過來,實際是一個陷阱,你會……覺得不妥嗎?”
他自己其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畢竟他的心裡有了黑暗的陰影,他沒那麼在乎武道之義,那東西比不上他想報複的心,但他知道喻尺夜在乎,喻尺夜不忌諱對付敵人時耍一些手段,可要以論武之名設陷阱,他可能就難以接受了。
姬随雁簡直沒法理解這種問題,皇都裡的人随便抓一個都是一堆心眼子,無論混江湖還是混朝堂,不耍陰謀詭計的才是少數,這有什麼好忐忑的?講什麼純白?他忍不住“啧”了一聲。
不過人家兩個人相處,他一個外人也不好多言,就沒摻和,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踏過窗台便離開了。
喻尺夜的确在乎武道之義,不久前那些赤漩刺客圍攻他的時候他還斥責過對方“以比武論劍之名向我邀戰,我應戰了,爾等卻又設下伏擊的陷阱,豈非違背了武道之義?”。
可人這種東西最會以自己的立場去思考問題,行路之中遇到的諸多人和事也會讓思想改變,這樣來看,他不是一個死闆的人,也算不得一個正直的人。
但那沒有關系,他所求的并不是正直,他想做的也已經不是一個俠客。
星河并不追求純白與純善。
身在這場漩渦之中,他們早該有此覺悟。
何況這是清竹的計劃。
所以他說:“并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