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章州以來,玄晖每天見朱子曦與文苑楓形影不離。
紅衣女子無拘無束,似有用不完的精力,整日東奔西跑,同落霞閣各個年齡段的人都能打成一片。
而朱子曦剛開始臉上寫滿不情願,頂着一副受人綁架的愁容跟在紅衣女身後,依然接下那人不斷遞過的果脯蜜餞,一聲不吭往嘴裡塞,默默聽人唠嗑。
之後連笙蘇醒,朱子曦便少有外出,玄晖自然也難以再從窗外探尋到她的蹤迹。直至臨走前微生憂和設宴為衆人餞别,他終于又遇上了她。
并且,玄晖、朱子曦二人左右相鄰僅隔一尺。玄晖一偏頭即可将女孩的姿容盡收眼底。
朱子曦素來端莊文雅,在旁人眼中皆是大家閨秀的典範,玄晖同樣是如此認為的。
不過他沒有偷窺别人吃飯的習慣,于是專心用餐,偶爾用餘光關注一下女孩。
飯後符順詢問為何鮮少見玄晖夾菜,玄晖隻道胃口不好,決口不言自己與朱子曦喜好重合,但凡朱子曦嘗過的,他都不願下筷子。
既然朱子曦喜歡,他就不去争搶,盡管讓給她便是。
最終他發現女孩獨愛清蒸鲈魚,其他菜肴恍若空氣般,毫無存在感。他瞬間有一種提醒朱子曦不能偏食的沖動,可他沒有資格。
他們真正相識寥寥幾日,并無多餘的交情允許他多管閑事。
回立淵閣的客船上,文苑楓仍愛纏着朱子曦。
可朱子曦總是無精打采的,仿佛背負着巨大壓力,令她夜夜不得安寝。
好在文苑楓擅長窮追不舍,硬是能把人拖出房内陪她聊天說地。
許是嫌朱子曦太悶了,文苑楓時常會喊符順、玄晖一起聊立淵閣。
一提到要和他們的閣主分手,符順啰嗦個不停,勸文苑楓多考慮考慮,然後偷偷傳信至晏洲,告知齊靖做好心理準備。
朱子曦則坐在文苑楓邊上,靜靜望着江風。十月末寒風瑟瑟,即使她已加厚了衣裳,依舊被吹得鼻尖通紅。
女孩時而伸出手、張開五指感受流過指縫的冬風,一會瑟縮着收回手,揣進衣兜,迷惘地觀賞江景。
玄晖距她僅幾尺之近,卻覺遙如高天深淵。
腦中閃過上前為朱子曦披上鬥篷,送她回房間的念頭,撲面的寒風使他理智,終止那些荒唐的想法。
他還是認為,自己目前配不上接近她。
船在峻州靠岸,歸雲門一行人在此和玄晖他們分别。朱子曦甚至不回頭說一聲再見。她走得幹脆,不留給玄晖一個眼神。
這時玄晖才明白自己究竟多麼可笑。
暗地裡觀察她那麼久,她全然沒有注意到。
因為她不曾注視過他吧。
朱子曦一輩子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玄晖隻是其中一個。
他們擦肩而過,短暫相遇後又分道揚镳,難以産生更深的羁絆。
“我不甘心。”
芷羽堂中央,玄晖虔誠地跪坐在地,擡頭望着滿牆無主玉牌愣了神。
從到達晏洲算起,他已經在堂内靜心凝思整整三日,始終未能抹去心底雜念。
立淵閣的芷羽堂是門派裡一位前輩殒命之所。
瀕死之際,閻芷羽散盡修為,喚起一座晏洲島,用一式兩枚特殊令牌維系島嶼存在,不受海嘯飓風煩擾,同時打開一道冥阙溝通兩界。
她以自身魂靈向蒼天祈願,他們終有一日能擺脫詛咒,如正常人一般平安度日。
長久深入魔域或魔氣充盈的地方易使人靈台不穩、方寸大亂,各魔族子弟可在中堂打坐調息,減輕其影響。
一人立在身前遮擋住光源,玄晖睜眼,垂眸問到:“何事?”
唐生豫笑了笑:“是我該問問你發生了什麼?”
不得答複,他繼續開口:“自打從章州歸來,你便每日在此靜坐,莫非是前輩們找你談話,追究上次我請求你去峻州為雲舟奪回玉牌一事?”
“或是不适應那塊晏洲衡淵令?早前齊靖受衡淵令反噬嚴重,近乎徹底入魔,幸得衛黎前輩出手相助。他們将令牌交與你,也是因為你是這一輩中能力最出衆的。”
“承有前輩善念的一半令牌置于這高堂,長久守護晏洲安甯;另一半攜有惡念,用以維持冥阙不擴大不消減。”唐生豫長歎一聲,問到,“那股力量不好消解吧?”
“沒有。衡淵令影響甚微,魔域生活多年,早已習慣。我在考慮其他事情。”
玄晖稍有停頓,不自覺低頭,小聲道:“如果不是這塊令牌,我不可能自由往返人間和魔域。我該謝謝它。”
說這話時,他沒有半點情緒波動,難免讓人懷疑方才不過是反語諷刺。
天色漸晚,玄晖起身欲要離開,唐生豫立馬擡腳跟上。
“所以是怎麼了?符順回來好好的,你卻完全不在狀态?”
沉思良久,玄晖淡淡道:“唐生豫,我不想死。”
少年神色一同往常,泰然自若,沒有一絲不愉快。可惜他的眼中透出一股悲恸,告訴前人他并無表面上的堅毅。
“做人哪有不死的?”唐生豫哂笑着。
他明知玄晖的言下之意。
“憑什麼我們一定較他人壽命短、心性不堅呢?”玄晖質問到。他不理解魔族詛咒為何降臨在他們身上,引得他們受萬人唾棄。
“那你去破開詛咒,救出魔域的族人,剛好圓了你母親的遺願?”
任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玄晖輕哼一聲,持劍走到外堂。
唐生豫加快腳步緊随其後,重重拍上他的肩膀。玄晖舊傷未愈,不過他強忍不說,隻是在空地拔劍,邀唐生豫比試。
“若我赢了,今日你獨自回魔域;若我輸了,陪你回魔域。”
雖比玄晖年長,唐生豫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但玄晖必是得乖乖回去魔域,以防詛咒發作傷身。
看見玄晖手中赫華劍熠熠生光,唐生豫不免驚歎,不等問起寶劍來曆,玄晖已提劍刺來。
唐生豫偏身閃過,不忘求玄晖手下留情,勿傷他性命。
本就是臨時起意,玄晖準備點到為止,刻意保留幾分實力,不料給人抓住機會,轉變攻勢,反手一擊擦過耳畔。
忽然,面前浮現一個身影。
昔日在梁城遇險,蒼牙劍步步相逼時,有一人不懼生死、擋在自己身前……
他至今猶記,女孩分明害怕顫抖得不行,卻依然選擇安慰他、袒護他。
“别害怕。”
熟悉的聲音響起,玄晖一驚,反應遲鈍,遭唐生豫劃過臉頰。
玄晖的臉龐徒增一道細痕,開始淌血。唐生豫立即停手,上前關切同伴的傷勢。
“無妨。是我輸了。”玄晖擺手,“我現在去魔域。”
他記起,這把赫華劍也被朱子曦用過。
她的劍法與初見時不是同一套,依舊出彩,叫玄晖十分佩服。
如果她參加昭都的比試,排除百日仙的作用,估計依然能名列前茅。
昭都相玉台有特殊禁制,第一輪初試時并無異常。至第二、三輪,神女之力生效,令施用魔藥秘術的參賽者反噬、靠靈丹妙藥滋補的參賽者失去外物加持。
因而對于身負魔核的魔族來說,相玉台的比試是不利于他們的。
此外,玄晖的噬元咒怕是過不了那層考驗。他打算親自前往昭都退賽。
萬一,她在呢?
唐生豫實在不放心玄晖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還是随其同往冥阙、入魔域。
途中他心中好奇符順帶的消息,于是小心問到:“據說你在章州認識了很多人。如此郁郁寡歡,難道是看上某個姑娘,但她看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