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側過頭,沒有接話。
“……”小池陸也說完之後陷入了沉默,目光落在一旁的公文包上,神色間流露出幾分懷念和傷感。
——沒錯,就是這種情緒。
指尖下意識地去勾胸前的發絲,緊接着霜月就意識到自己剛才為了做實驗把長發紮起來了,不動聲色地将動作改為扯了扯衣領:“先前就有點在意,這個包上的名紮是……?”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要休息一周不能來課題組加班,怎麼樣?”面對她時,小池陸也絲毫沒有面對外面那些大白菜時的憐憫和陰陽怪氣,反而和能正常交流的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甚至帶着不小的耐心。
霜月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拉進關系的好時機,于是說道:“唔……那就約好了。”
她可沒說休息的那一周是完整的一周。
聽到她的回答,小池陸也笑了起來:“是從明天開始連續的一周七天,不是拼拼湊湊的那種。”
“……知道了。”霜月心虛地撇開視線。
她是卷王的設定已經傳到小池陸也這邊了嗎?要是可以的話誰不想躺平啊——
小池陸也安靜地看了她幾秒,随後才說道:“那是我女兒的惡作劇,就在十年前她還和你差不多大,那時我要回日本開會,她就纏着我一起跟了過來說要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我就在會議前帶着她去東京逛了逛,她一下就看中了旁邊國中生穿的制服……”
十年前和她差不多大,也就是說,十年後的現在……
霜月暗自算了算,十年已經是很長一段時間了,那時候的新一也才兩歲。
“雖然是日裔,但她一直跟我生活在美國,不怎麼會日語,之後我讓她在酒店裡等着,她纏着我說想要看看我的包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我就隻好拿走了會議上要用的文件,那天還下了雨,結果文件全濕了,還好我都記得上面的内容。”小池陸也從包裡掏出保溫杯抿了一口,聲音中帶着笑意,“等會議的舉辦方發現不對勁重新打了一份文件時,我都已經快發言完畢了。”
這是在凡爾賽嗎?……隻要有意去記,她好像也可以一兩遍就記個八九不離十。
霜月沉默。
小池陸也繼續說道:“我沒興趣和那些庸才在同一個房間裡待太久,發完言就回了酒店,一打開門就被她撲了個滿懷,我當時身上還是濕漉漉的,趕緊讓她下來,她卻怎麼也不肯松手,那時我就知道——她肯定闖了什麼禍。”
就不能是突然想和父親貼貼嗎?……不過還是闖禍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霜月在内心小聲吐槽。
“她的體格沒我大,我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她抱了起來,然後就看到房間裡亂糟糟的,一堆線圈掉在地上,而我的公文包被放在桌上,上面還插着一根針。
“原來她想試試看把買衣服送的名紮縫到包上,但她沒有買搭配的包,就看上了我的,最後我修理了她一頓,兩個人一起把名紮縫好,她在上面模仿着寫下了我的名字。”
小池陸也說完,坐在桌邊撐起下巴:“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小寶石,記得要好好兌現我們的約定。”
交易成立。
“我會遵守的。”霜月打開窗戶,拾起窗台上那片櫻花花瓣,“她現在在美國嗎?一直沒有聽您說起過。”
小池陸也全程沒有提到過女兒現在的情況,那份懷念與傷感深邃而綿長,再加上芝華士先前的描述,說不定她已經……
“我不知道。”小池陸也垂下眼簾盯着桌子上的試劑瓶,“也許是我後來太過專注事業,也可能是我的身份惹來了一些觊觎,大概六七年前她和我大吵了一架之後離家出走了,我們就一直沒再聯系。
“她說我變了,對她開始變得和對那些外面的庸才一樣,說她配不上一個那麼受人尊敬的父親,而我則告訴她不一樣,她和我到那時已經相處了将近十年,難道還不知道我對她的偏愛嗎?即使她不是天才,隻是個人群中随便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人甚至是個一無是處的蠢材,她也是和别人不一樣的。
“她沒等我說完就更加激動地生起了氣,我也莫名其妙地火大起來,和她吵了将近一個小時,然後她一把關上房門反鎖起來,我在門外站了會兒稍微冷靜下來一點,就告訴她先平複一下心情睡一覺,我們明天再好好談,但房間裡隻有她摔東西的聲音。
“那時我覺得我還是不要站在門外讓她更生氣了,于是也回了房間,等第二天早上我端着熱牛奶去叫她起床的時候就發現房間裡沒有人了,衣櫃裡的衣服少了幾件,角落裡的行李箱也不見了,隻留下一張要離家出走的字條。”
大約是課題組裡沒有其他人,大約是被她的提問勾起了回憶,小池陸也盯着試劑瓶,眼神卻沒有焦距,一股腦地說了很多:“那時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問題,也怄氣過了好幾天才去找她,心裡想着等她沒錢了沒東西吃沒地方住的時候就會回來了,結果一找就是六七年,就算她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恐怕也早就忘了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了吧。”
小池陸也的女兒十年前和她差不多大,而離家出走發生在六七年前,也就是說當時那孩子大約十五六歲正值青春期。
而當時吵架過程中小池陸也用的是「到那時已經相處了将近十年」,可得到結論——小池陸也和女兒是在後者六七歲時才開始「相處」。
在此之前呢?是什麼父母離婚,或者是領養劇本?
霜月敏銳地整理出時間線。
“在那之後的很多個夜晚我想起那次吵架,越是變老我才越是慢慢理解她的想法,是我這個父親的光環太耀眼,小時候她或許沒什麼感覺隻是為我自豪,但長大以後她就越發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越發意識到身邊人對她的印象并不是安娜·小池,而是小池陸也的女兒;也許我有時會把在外面的情緒帶回家,讓她感覺不受重視,而我卻從未注意到過這一點;也許我的那句沒說完的「即使她不是天才,隻是個人群中随便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人甚至是個一無是處的蠢材」徹底惹惱了她,她和我吵了那麼久,其實所有的言語和情緒都是在發洩着從我這裡承受的不滿。
“我也的确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她的想法。她來找我問家庭作業,我隻是簡單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因此對她的問題并不上心;她想讓我帶她去新的博物館,我沒什麼興趣,但還是陪她去了,可她看起來并不高興;她生病了想吃樓下的熱狗,我去樓下的熱狗攤恰好看到攤主撿起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香腸放回面包裡,就換了隔壁的漢堡,她一看到漢堡就哭了起來,我卻完全不理解;她每年都給我準備生日禮物,但實際上我一下就能猜到她送什麼,裝出驚喜的模樣也會被她識破,然後一個裝作驚喜、一個裝作被驚喜感動,年複一年,她不停地找着既新奇又能讓我喜歡的東西,可我在各個國家有什麼沒見過的呢?
“……好像随着小孩子長大,我越來越不知道她想要什麼,越來越不知道我想給什麼、能給什麼……”
霜月靜靜地聽着,水綠色眼睛裡似乎湧動着什麼情緒,卻又在眨眼之間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