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寶玉,一心記挂黛玉,卻不敢明裡使人探問,一則怕賈母王夫人擔心,二來恐薄了寶钗。欲偷偷命丫頭去瞧,誰知王夫人下嚴令:“不許放鵲栖堂的人進園,更不許走漏園内風聲,凡差錯一點兒的,抓起來亂棍打死。”
寶玉無法,轉頭懇求鳳姐,鳳姐肚裡抱怨他荒唐,嘴上卻把慌話支吾。隻說“林姑娘能坐起來了...林姑娘能用半碗粥了”,寶玉巴不得黛玉病痊,聽聞此言,再不肯往壞處設想。這日又纏着鳳姐打問,人道:“三姑娘回來了。”
鳳姐忙借這個音兒,拉他來到上房,就聽王夫人問:“鹂丫頭過生日,請得哪幾家小姐?” 探春忙笑着答了,王夫人道:“她粉團團的好樣貌,言語俏麗,愛說愛笑。雖不是你舅母生的,卻得一家子寵愛。偏生日趕得巧,是你舅舅複職後,家裡第一樁喜事,自然隆重些兒。”
鳳姐笑道:“說到喜事,後日我們家的更隆重喜慶呢,太太别笑得曬黑了牙。”王夫人笑嗔:“這東西,連我也編排上了,仔細我打你的牙呢!”說得大家都笑了,探春見寶玉低頭不言語,趣道:“二哥哥要做新郎子,還像姑娘家的害羞嗎。”
王夫人忙道:“正要囑咐你,這兩日就住在這裡,幫我料理些婚禮雜事,得空兒再陪他談談講講,混過羞去才好。”探春隻好答應着,命人去搬鋪蓋。此後理事之餘,便常尋寶玉說話兒。寶玉沒得空閑,反饒了鳳姐兩日耳根清淨。
轉眼已至吉期,到了傍晚,榮府上房内外,無不懸燈結彩。寶玉披紅新裝,來到杏雨閣親迎。催妝禮畢,細樂疊奏,執事一字兒排開,請新人上了轎。
八對宮燈,十六對提爐,引着八擡花轎,從杏雨閣側門出來。經私巷到甯國府東,轉而向北,繞兩府一圈兒,又轉到甯榮街大門來。當街車填馬塞,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那些人隻當看大戲,指指點點,衆說紛纭,内中有羨的,有贊的,有歎的,也有說刻薄話的,道:“一個門進,一個門出,左手倒右手,卻也便宜”。旁人道:“但不知男家更便宜,還是女家更便宜呢。”衆人聽見,哄笑不止。
一時彩輿進府,韶樂引新人登堂,行過大禮,送入洞房。衆賓見寶炬光耀,繡幕煥彩,燈輝絢麗,清音悠揚,俱喝彩道:“神仙洞府亦不過如此!”于是坐床撒帳,一切皆依俗禮。尤氏鳳姐等内外出入,款待賓客,安排筵席,探春指揮下人料理瑣務,迎春仍不見人,不出來。
且說寶玉前日因柳五兒傳信,才知道黛玉病了。今日大宴,聽說内廚房的人俱挪到外頭服役,那柳家的便指望不上了。思前想後,偷空兒喚過小丫頭春燕,吩咐:“你往潇湘館一趟,看看林姑娘怎麼樣了,速來回我。”
春燕得令,一路小跑至南園子門口,門房兩個婆子正探頭探腦地瞧稀奇,春燕瞅她們不備,一貓腰鑽進門去。卻喜園内暗暮昏沉,一并連上夜巡察的人亦無半個。
春燕遂放開膽,就着月色,尋路向西。剛踏上小徑,忽見那頭燈火搖晃,隐約聽見人聲。春燕一蹲身,躲在塊山子石後,探頭悄望,隻見幾人打着羊角燈籠,一邊說話,一邊也望潇湘館方向去。
就聽一人跺腳,焦急道:“下晌瞧她還好,怎麼就不行了?!”另一人作悲道:“她吃那兩口湯,我們一走,就全吐了出來,丫頭要尋我們,她還攔着。”
春燕聽得分明,這說話的,一個是李纨,一個是岫煙,低頭納悶會子,恍然道:“是了!大奶奶孀居,蝌奶奶身上有孝,别人觀禮,她們卻不能去的。”聽她們口聲,黛玉竟是死得多,活得少,春燕心中害怕,哪敢再湊上前?屏息待她們走遠,借着夜色掩映,一口氣跑出園子。
這裡李纨又道:“有道‘木杓火杖短,強如手撥刺’,我們雖拿不得大主意,好生送她一程,卻是能夠的....”說着,早已泣不成聲。
岫煙寶琴亦流淚不止,又怕黛玉彌留,丫頭們都未經曆過的,行事難免疏忽,遂催李纨快行。幾人悶頭疾走,片刻來至潇湘館,看時,隻見黛玉面色蒼白,連嘴唇也是蒼白的,好像紙糊得一個假人。
岫煙上前,輕輕喚了兩聲“姐姐”,黛玉微微睜眼,似有知覺。紫鵑伏在床腳嗚嗚得哭,鼻涕眼淚已将床褥洇濕碗大一塊。聽岫煙呼喚黛玉,因道:“姑娘吩咐的,将她送回揚州,葬在爹媽身旁....”
一句話,引得衆人越發難過。寶琴新近喪母,不免勾動心事,眼中淚珠,宛如滂沱雨間檐下滴水,一顆接一顆滾将下來。李纨岫煙都道:“好妹妹,你把我們的心都哭亂了。”岫煙又向紫鵑道:“姑娘這個樣兒,快打水與她擦洗——還有珠钗和顔色衣裳,也要拿出來斟酌。”
李纨也命碧月:“取對牌去總管房,讓他們尋杠房和冥衣鋪子。果然靈柩回南,大杠暫不安排。”須臾水已端上,衆人一面哭着,一面替黛玉擦拭。
李纨見缺少停靈之床,急得命人後樓上去搬。岫煙道:“嫂子瞧,這會子園裡的當差的,十停有七停脫滑,出去沾‘喜氣’。慢說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等那裡運來,怕已來不及。莫若把外間那張卧榻擡來,墊上竹席,鋪好被褥....”李纨不待說完,忙命婆子們去安頓,因向岫煙道:“虧得有你,我也忙昏頭了。”
岫煙正要說話,紫鵑已将黛玉常穿的,和沒上身的幾件新衣抱來。李纨囫囵瞧了,定好裡外上下一身裝裹,才略略松口氣。再看黛玉,出氣多,入氣少,手臉冰冷,連目光也渙散了。
衆人皆知不成了,圍着哭叫時,就見黛玉身子一抽,口裡含混着,“爹爹,媽媽”亂喊。忽而低低叫聲“寶玉”,數滴清淚沒入鬓中,兩眼一翻,芳魂飄渺,神歸天境。
登時房内屋外,人人大放悲聲。紫鵑兩手撕着被子,頭撞床柱恸哭,李嬷嬷砸地嚎啕,雪雁哭得昏暈,春纖一邊流淚,一邊替她解紐子順氣。
寶琴伏在岫煙懷裡,姑嫂抱頭流涕,李纨亦咬着手帕,坐在椅上垂淚。不知過了幾時,李纨先起身道:“還沒替林姑娘小斂呢,她女孩兒家,還不幹幹淨淨來,幹幹淨淨走麼?”
于是大家忍悲,複為黛玉打理,一時梳了頭,帶上钗環,紫鵑又取出一支嵌珍珠雲頭紋的碧玉簪來,道:“這是姑太太的舊物,姑娘怕弄壞了,一直舍不得插帶。如今替她簪上,就像她在娘身邊一樣。”岫煙雙手接過,端端正正插在黛玉發髻上。
才妥當,隻見碧月紅着眼,走進屋道:“總管房的人都不理會,說 ‘紅事還弄不清了,哪有功夫管白事,若紅白沖撞,我們十個腦袋也擔不起罪罰’。
我跟她們吵,說林姑娘好歹是沒過門的王妃,怎麼這樣疏忽了?他們說‘你也知道未過門的,既未過門,還是我們家表姑娘’.....”
李纨咬牙道:“這群狗刁奴,也是書香世家熏染出來的,怎麼這般無禮?”因問岫煙:“我有心走一趟,瞧瞧到底怎麼個章程,還請妹妹同我一道,萬一有什麼話說,也好做個見證。”
岫煙聽這話,是萬萬不能推辭的,且素日和黛玉交好,該當為她盡最後一點心。遂點頭應允,又道:“琴兒讓她去罷,小孩子家,坐着也是白坐。”李纨道:“很是。”說着,幾人出來。
才到院中,隐隐地一陣樂聲飄來,李纨歎口氣,道:“你們聽,新房那裡何等熱鬧。”岫煙寶琴對望一眼,想到黛玉屍身甫寒,數牆之隔,卻另一番花團錦簇,喜慶喧嚣,心一酸,眼淚又沁上來。
再行幾步,絲桐清越,愈發分明。岫煙忍不住立足,一面細聽,一面擡頭望時,隻見半輪冰鑒挂在竹梢,那音樂竟似月中傳出,飄飄袅袅,破霧透雲而來。不禁道:“‘仙樂冷冷行樹中,慧鳥流音和晚風’,此曲倒很襯林姐姐身份....隻可惜,是那處演奏的。”李纨寶琴亦複長歎,大家舉步去遠。
她姐妹如何嗟欷,暫且不表。如今隻說春燕,一路飛奔至鵲栖堂,恰聞人說:“瞧新郎官揭蓋頭去。”春燕隻得随了衆人,一齊擁進新房。
那寶玉挑去喜帕子,又用了子孫饽饽與合卺酒,聽人贊:“新娘好相貌!”便忍不住往寶钗身上一掃,一時瞧得傻了,心想:“她華服盛妝,竟是前所未見的嬌豔——若林妹妹這個裝束,不知又得怎樣。”
想到黛玉,不免擡頭,向門口望了一眼,恰看見春燕擠在人堆裡,殺雞抹脖使眼色。寶玉一呆,想:“林妹妹莫非好了?” 一邊就笑了一笑。誰知春燕又搖頭,又跺腳,寶玉心中一跳,不知誰揪了一樣便痛起來,昏昏蒙蒙起身,卻被襲人一把扯住,低聲問:“寶玉,你到哪裡去?”
寶玉抓住她問:“你們沒聽見林妹妹哭?我要瞧瞧她去。”襲人聽見這話,唬得眼都直了,手中死拽不放,回頭悄喚鳳姐。
鳳姐走過來,看清寶玉形容,也慌了,口中卻笑道:“哎喲喲,寶兄弟,你要和新二奶奶說話兒,怎麼尋錯了人,我是舊二奶奶呢!”賈母等人看寶玉站着,正要問緣故,聽鳳姐這樣說,都哈哈大笑起來。鳳姐趁機道:“禮既完備,大家就散了罷——你們先走,我舊二奶奶當壓軸。”
衆人哪裡底裡,聽她發話,便依言都出去了。鳳姐才瞧瞧回禀了賈母,取過安神藥丸,哄寶玉服了。告訴他道:“林姑娘病着呢,需得安靜調養,等她好了,再瞧不遲。”
賈母親自守了會子,見寶玉睡安穩了,方到前廳歇息吃茶。因實在記挂黛玉,便命人備下小轎,坐了進園。鳳姐帶領丫頭婆子,打着羊角風燈,一路圍随。
行至半路,倏忽月光大放,清宇通澈,賈母挑簾觀望,見房屋山石、花草樹木,都如粉裝金砌的,歡喜道:“這是個好兆頭,玉兒必将好了。”
正想,就見那邊走來幾個人,行過禮,賈母問:“你們從哪裡來,可去看望你林妹妹了?”李纨岫煙都道:“老祖宗回去罷,好歹有我們呢。”賈母見她們哭,隻當黛玉病又重了,忙道:“你們請大夫,我先到潇湘館去。”
李纨深知瞞她不住,哭道:“老祖宗節哀,林妹妹便已去了。”賈母張張嘴,一歪身倒在轎中,衆人一擁而上,拍胸口,掐人中,賈母醒過來,掙紮道:“都是我害了她,我要送送她去。”李纨鳳姐岫煙俱跪下哭勸,又拿寶玉比方開導,賈母方漸漸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