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園中姐妹,寶钗備嫁,湘雲歸家;探春被王子騰夫人接去;迎春整日抄經,偶爾方出山門。隻有惜春岫煙寶琴,三五不時往潇湘館,陪黛玉談笑釋悶。
這日姐妹們又來探望,進了屋,黛玉正伏案寫什麼。擡頭看見她們,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有東西要給你們。”說着遞過一沓字紙。
衆人見她精神振奮,雙目流光,竟與平日大不相同。都道:“這個潇湘妃子,敢又得了什麼好詞句?比吃仙丹還補精氣哩。”并頭看時,起頭一張山水彩箋上,端端正正寫着“大觀集”。
惜春揭開一頁,才念句:“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喜得叫道:“這不是詩社初立時,咱們做的海棠七律麼?”
黛玉颔首道:“因為在大觀園内所做,就暫拟了這個名兒。”惜春一壁往後翻,笑道:“...有興悲何極?無愁意豈煩....果然是妙玉口氣。但隻你們月下聯句,怎麼不叫我們?”
黛玉啐道:“小沒良心的,你們熬不住困,先下席自睡了,倒來怪人。”因道:“最後幾頁是我暇時偶感,随手胡吟的。你們不嫌,各人拿一份去,将來看見它,就像看見我一樣。”
岫煙是過來人,知道姑娘臨出嫁,難免不舍娘家親人。這會子姐妹親熱,及至各人于歸,天南海北地,誰知幾時再得重逢?
見惜春寶琴默了聲,岫煙笑道:“可是忘了,靜蓮千請萬囑的,托我帶來幾首新詩,要請‘先生’ 指正呢。”黛玉一一瞧過,點頭道:“難為她,比先進益好些。”親手挑出兩本書,又另取份詩稿,遞于岫煙道:“這些是給靜蓮的,勞煩妹妹轉贈。”
岫煙忙道謝收好,閑叙幾句,諸人起身告辭。黛玉親自送到竹林下,握了她們的手,笑道:“二姐姐,三妹妹幾個我不得見了,你們來日遇着,一定代我緻意。”
惜春笑道:“沒有今兒,還有明兒,說什麼不得見呢——隻有三姐姐,王舅母留她小住,怕二哥哥成親前,才肯放回家。”寶琴也道:“姐姐這會子下請字兒,别人不知,大嫂子二姐姐必定來的。”
黛玉搖頭道:“那也不必。”回頭喚紫鵑:“帶了那書匣子,送到大奶奶并姑娘們屋裡,栊翠庵還有妙玉一份,别混忘了。”說時,各人作别而去。
岫煙寶琴回房,不顧别事,先取出字稿細讀。無論唐詩宋詞,抑或歌行小賦,隻覺韻香滿口,搖人心魄。二人念一回,贊一回,正擊節稱歎,忽聽院門銅钹一陣緊得響,岫煙便命開門,自己站起身,從窗眼往外看。
門一開,一人撲倒進來。虧得晴雯手快,趕忙架住了,攙進屋來。衆人忙問緣故,春纖喘急氣促,哭道:“我們姑娘吐了好多血,栽在地下發暈,怎麼都叫不醒。我尋大奶奶請大夫,不想跑快了,才跌一跤.....”
岫煙早瞧見她裙上一塊破污,急道:“晴雯有衣裙,拿一套與她換上。篆兒快到稻香村,禀明大奶奶。”又向春纖道:“你莫急,換了衣服,我們送你回去。”
須臾事畢,衆人扶了春纖,匆匆趕到潇湘館。許多丫頭媳婦站在廊檐下,靜靜垂手聽宣。進了屋,兩個婆子跪在書案前擦地,看見她們,悄道:“姑娘又吐血了,老太太哭得腸子斷,老爺太太們在勸呢。”
岫煙寶琴聽見老爺們在,不好立時進去,又不好平白就走。正躊躇,李纨妯娌并迎春惜春也都進來,六人彙了一處,李纨含淚道:“聽說林妹妹不大好,我們過來瞧瞧。”
說時,老媽媽回禀大夫來了,大家隻好避到屏風後,約莫頓飯光景兒,隻聽裡頭叫:“好了,好了,姑娘醒過來了。”接着一陣腳步響,又一陣說話聲,是賈琏陪太醫側廳開方去。
衆人急趕到裡間,就見黛玉斜倚在大引枕上,賈母攜着她手,“肉兒心肝”,哭得摧心挖肺。李纨鳳姐上前解勸,餘人俱立在床腳,輕輕呼喚黛玉,黛玉張張嘴,一言未發,淚先流了下來。
大家瞧得心酸,柔聲道:“王太醫回春妙手,姐姐經他一調理,必定好了。等再大安些,我們仍開社作詩。”邢夫人王夫人亦溫言勸說,漸漸地,黛玉神色略回緩些兒,衆人方放下心,複勸賈母外廳暫歇。
賈母對賈赦賈政道:“天黃昏了,你們在這裡多不便宜,就先回去罷,你們太太也去。珠兒媳婦看人查夜,鳳哥兒尚未大安,也不必這裡熬油。”賈赦等人哪裡肯依,奈何賈母十分堅持,隻得道:“還要留下她姐妹,替我們服侍才好。”賈母點頭道:“使得。”
于是諸人散去,這裡迎春惜春服侍賈母吃過半盞茶,岫煙寶琴又幫着添了厚衣服。見黛玉微合了眼,似睡不睡的,也都不敢出聲。坐了片時,就聽院門口有人叫“寶玉”,衆人俱知賈母王夫人嚴禁寶玉進園子,這會子既不是他,如何有人呼喚?
惜春低聲道:“難道二哥哥的玉尋着了?他們來報喜,所以叫‘寶玉’。” 寶琴道:“果然如此,當真菩薩顯靈...”言語間,那聲音已至房前,衆人大氣兒不出,眼珠都粘在門簾上。倏忽簾子一摔,寶玉連撲帶跌闖将進來。
賈母先回過神,哭道:“孽障,孽障!這一個已這樣了,你再使性子,弄出好歹來——你想催我的命呢,還是催她的命?!”
那寶玉百般使計,方避開衆人獨自進園,偷藏在曲徑通幽那塊大鏡石後。望見一大群人去遠,才躲躲掩掩速急前來,再不料賈母留下未走。
因聽這樣說,又見衆人眼圈紅紅的,想必黛玉危急,她們才哭過。登時魂飛天外,跪下道:“老祖宗,林妹妹快死了,我也活不長久。不如把我也安在這裡,活着一處活,要死,我們一起死....”言畢嚎啕大哭。
賈母又氣又悲又憐又悔,抖着唇,且隻流眼淚。一面埋怨自己,不該急怒之下把話說狠了,吓到他。又怕寶玉情急,說出什麼不提防的話,傳到外頭,必定平地生波。
因勉強道:“大夫診過脈,說不妨事,你别瞎疑猜——妹妹生病,你探望探望她,這是兄妹間的常禮,誰還阻攔不成?你滿頭大汗跑來,做下病,那時怎麼樣呢?說着發怒問:“跟你的人呢?由你這樣亂跑!”
鴛鴦忙回:“襲人碧痕跪在外面,怕老祖宗生氣,不敢近前。”賈母冷笑一聲,道:“叫她們自去二門,各人領五個手闆子。”鴛鴦從不見賈母這樣罰戒丫頭的,忙小心應了個“是”,躬身退出。
寶玉聽見黛玉無妨,拭淚道:“既這樣,我過去瞧瞧她,我不說話,吵不着她的。”賈母情知攔不住,點頭應允。寶玉站起身,一步步挨到床前。黛玉瞧在眼裡,知道他既盼見自己,又怕見自己,所以磨蹭,捺下心酸,輕聲道:“快成親的人了,莫叫病氣沖了喜氣,你站一站,就走罷....”
寶玉天生就的癡病,多年來積對黛玉的癡心,癡上加癡,越發成個癡子。原盼二人成就婚姻,此生與共,怎奈造化弄人,銀瓶沉井,玉簪折石,真真兒令人痛煞。心裡掌不住,哭道:“好妹妹,我們四五個月不見,今兒難得一會,你還說戳心窩的話。不如罵我打我,我還疼得好些。”
黛玉心知肚明,今日是和他最後一面了,多少話兒要說,卻苦無從說起。默默落了回淚,方顫巍巍叫聲“寶玉”,道:“雖然前因有定,命數使然。我清完債,一走自幹淨,倒叫你湧淚傷心,也不知報答你,還是害你呢。今後千萬保重,這是不消說的了....再有一句話,不知你聽不聽?”
寶玉此刻,即便黛玉要他心肝,也會立時掏刀子去剜,因道:“什麼話,你隻管說,一百件一千件我都依得。”
黛玉攢一攢氣力,複道:“首一個,要你保重身體,勿忘加餐添衣。又說,禍福無門,窮通難料,你厭煩鑽刺夤緣無礙,不願做官也無礙。但需居安思危,留個養妻育子、盤掙衣食的後路.....再不要說‘憑他如何,橫豎不短了我們使費’這樣沒頭腦的話了....”
寶玉聽這話,似在情理之中,又出意料之外。看黛玉口兒微張,眼兒直瞪,欲咳卻咳不出,憋得滿面通紅的樣子,恨不能以身相替。那一絲兒不甘願早化作東流水,哽咽點頭道:“你放心,我都記下了。”黛玉死命壓住嗓中腥甜,喘息道:“這才好了,不枉我....”一句未完,淚如雨下。
寶玉見她哭,将頭埋在臂彎中,嗚嗚咽咽越哭得厲害。一時地下地上,人人落淚,個個心酸。半晌,寶玉擡頭,待再說什麼時,窗外人回:“姨太太來看姑娘。”
言語間,薛姨媽早已進門,一瞧黛玉模樣,也哭:“我可憐的女兒,怎麼瘦的這個樣兒,可不叫人疼死麼....”黛玉勉強道:“一點子舊症,姨媽不用擔心——寶姐姐出閣,還有六天罷?”
薛姨媽拭淚道:“正是。我的兒,難為你心上記得勞。你姐姐原也要來,是我說:‘你這兩日身上不好,再過了病給妹子,豈不好心辦壞事。等你出了閣,這邊是姐姐,那邊是嫂子,多少話說不得。’因此不許她來。”
說時,迎春姐妹并寶玉上前請安。薛姨媽一一道好,安慰一回賈母,又安慰一回黛玉。寶玉滿腹衷腸話要和黛玉說,礙于薛姨媽,卻一字半句難吐出口。回思:我和林妹妹既為知己,便因她知我的心,我也知她的心,言語上也不那樣要緊。
如此想着,見諸人都勸賈母家去,賈母猶自不願,禁不住衆人勸,方勉強應允。因想薛姨媽道:“多謝姨太太想着,親身趕來。你那裡如今事情多,一同都散了罷。”
薛姨媽近時為寶钗婚事,已忙得焦頭爛額。聽人報黛玉病重,原不想來的,怎奈賈母王夫人都瞧過了,自己不去不好。待見黛玉病奄一息,想她無父無母,卻也可憐,家去路上哭了一程子,倒也不消繁述。
隻說賈母看黛玉能說話開口,亦能用吃食,這一半月料必無妨。因此把這裡的心略丢開,先擺弄寶玉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