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補覺
時隔多日,遊子龍又走進了這棟住院大樓。
病區剛做過清潔,彌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兒,讓人聞着就不禁想起小時候大哭大叫到聲嘶力竭,又絞盡腦汁憋出一句“等等!我有話說!”最後還是被爸媽按着,沒有逃過青黴素皮試的場景。
走廊的頂燈明晃晃的,護士推着治療車匆匆走過,醫生三五人一組,圍在床邊讨論幾句病情,從一張床走到另一張床。無論在哪裡,無論主角是什麼人,這畫面都像是複制粘貼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好像時間都沒有了意義。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五樓。
遊子龍忽然生出退卻的念頭。
他當然是希望沈讓平安的——好吧,也許隐隐期待着沈讓發現把他趕走之後會遇一點小麻煩,比如飯菜裡有蔥啦、護工的按摩手法沒有小火龍好啦,諸如此類細枝末節的不便,無傷大雅,能讓沈讓想起他小火龍有多能幹就行。然後沈讓會追悔莫及地和自己道歉,說不該這麼罵他!
可他又怕看見沈讓好端端地坐着,和上次一樣冷淡至極,問他為什麼不好好考核要跑來醫療部,然後再劈頭蓋臉罵他一頓。
最怕的,還是沈讓真的病得厲害。
能讓嚴冬出面,他内心隐約知道這事兒小不了。
大概是背着沈讓來找人的,老衛對病情說得含含糊糊的,他一開始的時候沒抹下面子,不願意表現得太關系,沒有追問到底。這會兒想明白了,又不敢追問了,生怕得到什麼不好的答案,生怕自己一推開門,見到的是沈讓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不懂什麼叫“情怯”,可此時心裡頭是前所未有的糾結。他自覺活了二十年,連在外面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也沒體會過什麼叫做“愁”,哪想這回和沈讓鬧别扭,一口氣體會得夠夠的。前二十年的經曆過的情緒加起來,也就勉強趕上這會兒的十分之一。
遊子龍再病房門口停住腳步,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看着病房門,筆直而僵硬地站着,幹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
嚴老大大步流星地上前敲了敲門,裡頭的護士鑽出來,和他對視一眼,低聲交談了幾句,就快步離開了。遊子龍倒是聽得很清楚——沈讓給他覺醒了哨兵能力之後,他偷聽的功夫見長——護士說的是“中午隻喝了一百毫升奶昔,血壓血糖心率都不太好,上午的藥打完了,現在挂着腸外營養,留置針有點出血,換了個輸液貼,目前能用,最好還是問問一聲能不能下一個‘皮愛西西’。紙尿褲還沒換,就給翻了個身。”
他聽得似懂非懂,隻抓住了“不太好”的重點。
嚴老大不知道遊子龍在做怎樣的腦補,拉開門看他,一努嘴,那意思——進去吧。
遊子龍邁着小碎步,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進啊。等着我拿輪椅來推你?”嚴老大催了一句。
遊子龍大腦宕着機,被他這麼一罵,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得往前走。他同手同腳地邁開步子,渾身僵硬,也不看路。這麼大條路,他偏偏差點撞在拉着門的嚴老大身上。
嚴老大無語地推了他一把,“啪”地把門上了。
曾經被他裝飾成兒童樂園的病房如今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沈讓側躺着,背對門口,白色單薄的被子壓着他,更多的儀器鍊接在床頭的搖臂杆上,微弱的生命氣息淹沒在成山的醫療設備中。病人很安靜,隻有冰冷的監護儀滴滴答答響着。屏幕上每一個數字都證明這個人活着,遊子龍卻恍惚生出一種錯覺——
是床上那個不勝衣冠的人,正不堪重負地支撐着這些複雜精密的設備繼續運轉。
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味,混雜着隐約的血腥氣。
他站在門口愣了很久。那樣明亮的燈光,一塵不染的天花闆的牆面,他似乎感受到了沈讓一直以來對住院的真實體會。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都給人帶來一種無形的壓力,他不是病人尚且覺得窒息,又何況躺在床上毫無反抗之力的沈讓?他這個角度看不到沈讓的臉,隻覺得身形上看又清瘦了很多。
短短十幾天,好好一個人怎麼能瘦這麼多?
沒有道歉,也沒有臭罵。病床上的人閉着眼,呼吸均勻。通訊器就放在手邊,手臂側面紮着留置針。輸液架上挂着巨大的袋子,液體沿着管路快速地滴下。他血管不好,為了避免滑針,手臂被繃帶纏了好幾圈,把留置針和輸液管路盡可能地固定好。遊子龍眼尖地發現他手掌掌根有大片擦傷,已經結痂了,卻也看得出當時應該摔得挺嚴重。
通訊器屏幕暗淡,并沒有息屏。
許多念頭亂糟糟地湧動,遊子龍喉頭發緊,拽着胸口的衣服做了幾次深呼吸,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沈讓輕輕動了一下。
然後沒了下文。
嚴冬和老衛在門外豎着耳朵,沒聽到對話聲。沒過多一會兒,病房門突然被推開一條縫,遊子龍走出來,罕見地沉着臉,“你們老實跟我說,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老衛張了張嘴。
嚴冬把嘴緊緊閉上。
“告訴我。”遊子龍沉聲。他皺了皺眉頭,壓住了一絲絲不耐煩。他這樣的身高本就很容易給人壓迫感,平時什麼都不上心傻樂的天真一下子消失殆盡,無端露出高階異能者和哨兵特有的強勢鋒銳,甚至有了幾分威嚴感。
他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隻是格外嚴肅。
“上消化道出血。”嚴老大一言以蔽之,“血已經止住了,現在可以吃點流質的。”
遊子龍沒聽太懂,或者說他不太明白“上消化道出血”是很嚴重的病還是像“牙龈出血”一樣的小問題。可看面前兩位的狀态,估計問題很大。
“為什麼會出血?出了多少?”遊子龍追問。他照顧沈讓久了,醫學知識補了不少,雖說還是不太懂,但邏輯至少是通的。他頓了一下,又追了一句,“他手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原本一下一下響着的心電監護忽然響起密集的警報聲。老衛和嚴老大本能地擡眼去看,遊子龍也顧不上追問了,急匆匆沖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