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參天
水泥澆築成灰白的矮牆,日曬雨淋之下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一陣風呼嘯着卷來,正午的日頭照得人眩暈,陽光下灰塵的顆粒清晰可見,迷得人睜不開眼。圍牆之外,風聲、槍聲、驚呼聲,不絕于耳;圍牆之内,沈讓仰着頭,那堵矮牆占據了他全部的世界,看不到更遠的遠方。
“扶我一下。”
方聽松聽到一句。他沒聽明白——沈讓的殘疾有多嚴重他這幾天也有所了解,那不是骨折斷腿,不敢使勁或者不好保持平衡之類的傷病,那是嚴重殘疾。沈讓癱得胳膊都沒力氣,胸部以下冷熱都不知道,一雙長腿完全是擺設,每天早上兩個人扶着他在床和椅子之間轉移的時候,那雙腿就面條一般吃不住力。扶他一下,是怎麼扶?
沈讓掀開腿上的毯子。
蓋腿的毯子掀開,是一雙穿着褲子都掩飾不住的,殘弱的腿。
他最近瘦了很多,原本定制的輪椅顯得寬大,對姿勢支撐沒有原先那麼好,一雙廢腿有時東倒西歪的。他撥弄着扶起來,沒過幾秒,膝蓋又會倒向另一邊。他腳腕韌帶已經松弛了,很容易扭傷,老衛說過幾次,他嫌煩,索性就在膝蓋上方一點用彈力帶把雙腿綁在一起。寬松的運動褲被勒進去一個凹陷,彈力帶緊緊禁锢着一雙腿,也勾勒出怪異的細瘦。
他為人講究,加上腿上怕冷,遊子龍有時候會幫他穿兩條褲子。
哪怕不出門,隻要從床上起來,他都是一定要穿戴整齊的。可如今體力越來越差,還要一天換幾回紙尿褲。他自己完全操作不成魔術貼的那款,所以隻在晚上睡前用,嚴冬會幫他換上。白天他用的都是松緊帶的拉拉褲,在辦公室套間坐便器上,借助特殊的腋下扶手,能把上身從馬桶上擡手來,自己穿脫。
他手雖然不好使,但把褲腰拽下去并不算太困難,可一雙腿就成了麻煩。
換一回紙尿褲,得連外褲一起穿脫。冰涼松軟的腿在手底下很難擺到想要的姿勢,時而因為肌張力而亂蹭亂蹬,拽褲子的時候,軟趴趴的腳總是歪歪扭扭亂頂,整個過程護工在旁邊看着,他不許護工幫忙,卻依舊難堪。不僅情緒上消磨,體力上也能廢掉他大半天攢出來的力氣。
可誰也不敢提出讓他不穿褲子,隻好盡可能準備寬松、彈性好的外褲,作戰服那些挺闊有版型想都不要想。
之前遊子龍在的時候他有時要求穿兩條長褲——能看着腿不顯得那麼瘦——如今也不要求了。
甚至,他如今在室内已經不強求要穿能把癱瘓變形的雙腳遮擋起來的鞋子了,能穿個拖鞋已經算他最後的堅持。
他把綁帶解開,雙手扶着扶手把身體往前挪了些,一雙腿頓時叉開擺向兩側。他拽着褲子,依次把腿扔下輪椅踏闆,左腳歪斜着落地,腳腕内扣,拖鞋鞋底比人臉還幹淨,毛絨襪子脫落了一半,堆在腳跟。右腳索性沒落地,就痙攣着蹬起來,腳尖被踹在粗糙的水泥牆面,拖鞋直接飛出去,毛絨襪子本就脫落了一半,腳尖處空了一大截。韌帶松弛的腳抖出殘影,鞋子一掉,它也沒能多堅持幾秒就落在地上,露出白色的防血栓襪。血栓襪前口隐約露出白嫩蜷縮的腳尖,蹭在粗糙落灰的水泥牆面,腳趾背面被蹭得破皮,從翻飛的傷口露出粉色的肉。星星點點的殷紅血迹灰黑色的污迹一起混在髒兮兮的白襪表面。
他沒空等這腿痙攣完,幾乎粗暴地拎着膝彎把内翻的左腳扶起來踩在地上,又把幾乎踹得繃直的右腿按下,對着圍牆滑動輪椅,讓雙腿撞在圍牆上。
他對自己殘廢的雙腿從不憐惜。
“扶我站起來!”
他雙腿姿勢怪異,右腿還在痙攣,卻被輪椅推得落在地上,膝蓋頂着圍牆,腳尖朝着内側,腳痙攣地繃成一個硬邦邦的括号,腳跟是落不下地的。他左手狀态好些,擡起來夠到圍牆邊緣,右手擡不起來,在輪椅扶手上向下按。可癱瘓的身體軟趴趴往下墜,借着雙臂的力量在坐墊上蹭動還湊合,想要把上身從輪椅坐墊上擡起來,哪怕一厘米,也簡直是癡人說夢。
方聽松見着他這麼一系列操作,人都傻了,愣愣地站在旁邊,不知道該不該勸阻一下。沈讓試了幾回,隻覺得雙臂撐得筆直,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隻覺得自己距離把屁股擡離座椅隻剩一線隻差,卻又雙臂脫力地坐了回去。
“愣着幹什麼!”城主語氣蘊着薄怒,“扶我站起來!”
方聽松被他的吼聲吓着,慌忙湊上去,卻不知道從何下手。沈讓平時碰都不讓碰,他頂天了也就是蹲下,握着那雙癱得跟面團似的腳,幫沈讓套一下褲子,或者轉移的時候從旁護着點,這會兒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辦,隻能硬着頭皮,去扶沈讓腋下。
沈讓的右手恢複得一直不如左手,方聽松站在左邊,這麼一拽,他右手頓時從輪椅扶手上滑下去,整個身體倒向右側,腰被輪椅卡住,倒是不至于摔,可雙腿還在痙攣,胯骨也沒放在應該在的位置,整個人扭曲着沒有平衡,一時坐不直。
方聽松急忙跑去右邊,拽着胳膊把他擺回了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