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轉性
複健室的地墊一馬平川,毫無遮掩地彰顯着使用者的每一次掙紮。
平日他是一呼百應的城主,雖然不能行立,卻有昂貴的輪椅來支撐沒有肌力的腰背,一樣能坐得筆挺得體,有幾乎不限量供應的醫療消耗品來維系他的尊嚴,有無數人甘之如饴地替他完成生活中衣食住行這樣的瑣事。可此時他連坐都坐不穩,無力的雙腿被擺成屈膝向外的姿勢,膝蓋朝外,雙腳在襪子裡像兩個不着力的括号,隻能佝偻着身體勉強維持平衡。
高位截癱四肢受累,他頸部神經受損,尺側無力,手指精細功能不行,大臂幾處關鍵肌肉也無法使用,以至于内旋、外展這些動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
老衛在他身前舉着訓練靶,他吃力地擡手,卻很難夠得着,每一次動作都會讓上身大幅度晃動,很快就顧不上姿勢,手掌軟綿綿挂在手腕上,敷衍地碰到訓練靶就匆忙放下。另一隻手撐在地面,因為手臂力量不夠,核心缺乏穩定性,手掌隻能反複在地墊上輾動,整個人都維持在搖搖欲墜的瞬間。碰到訓練靶之後,還需要展臂擡手。他舉臂隻能在特定角度稍用得上力,而這一部分缺失的功能,則需要軀幹跟着轉動和前傾才能代償,注意力在維持身體平衡的時候,擡起的手臂會失控地砸下來,老衛不時要幫他托一下手肘。
換邊的時候,他右手落回地上擡起左臂,手臂因為剛剛的訓練而抖得厲害。老衛正換手拿訓練靶,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聽他悶哼一聲,老衛根本沒來得及拽他,他整個身體就已經歪斜着向右栽下去。
老衛無聲地歎了口氣。
“自己起。”
沈讓似乎僵了一下。
他要是有本事從平地不借助外力坐起來,這一下他就不至于摔。
可老衛提了,他就會照做。摔下之後他上身朝向右側,腰胯以下的雙腿卻不協調地朝前癱放着。他左手往一側撐,右邊手肘跟着使勁兒,可上身核心無力,沒有護理床的扶手和吊環,他連翻身都翻不明白,隻一個勁地擰着肩。
他顧不上管自己的手,無名指和小指蜷縮在掌心,食指與拇指松松地捏在一起。用力時,外側手指又抽起來,僵硬地翹着,反弓成爪形。大概是抽着疼了,他這才注意到,擡起左手用掌側一拖,輕輕捋順了僵硬彎曲的小指,再調整手腕角度,右手重新放松,回到了虛握空拳的姿勢。
手上力氣不夠,他試着着偏過頭,用下巴蹭着地墊,借助頸部的力量,吃力地把身體支撐起來。可到底用力方式不對,手肘皮膚蹭得通紅,他與怪異的姿勢原地僵持了片刻,軀體又猛地在一次喘息之間砸回地面。
掙紮了幾遍,他終于夠到了雙腿,抱着自己雙腿借力,能把上身從墊子上拽起來一點。可力氣沒攢夠,人又倒下去,他側卧着,上身和雙腿弓成了比九十度更小的夾角,裹着紙尿褲的下身顯得尤為笨重,小腹微微鼓起來,随着呼吸起伏。他撐了幾次,手上的力氣都不夠帶動整個身體,發梢被汗水打濕,黏在額頭,他眼神空茫,似乎神智都已經不太清醒。可也隻是脫力地喘了一會兒,就重新再來。
老衛看了一會兒,還是往前挪了一步小馬紮,把他扶起來了。
這人這幾天都吃不下東西,體溫也隻在吃藥以後正常,老衛怕他耐受不了,隻能給把訓練強度安排到最低。可沈讓是經曆過作戰部體能訓練的人,在“訓練”這方面脾氣拗得很,把服從指令視為天職,從不叫苦。無論是能做的還是做不到的,隻要老衛要求了,他爬着也會去做。一次做不到就試第二次。老衛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不說停,沈讓會活生生耗暈過去。
問題是頂級向導的精神力遠超常人,沈讓連出事那會兒都沒暈幾天,區區複健,哪怕身體已經繃到極緻,精神力卻仍然能撐着不暈。老衛生怕自己出什麼醫療事故,氣得夠嗆,問沈讓不舒服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停下來。沈讓納悶地回了一句,“我身上什麼時候舒服過。我答應了複健,當然要聽醫囑。”老衛被他怼得啞口無言。
沈讓坐起來之後,喘了幾下,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又往前倒。
老衛連忙扶穩他,“今天就到這兒吧。”
“吃藥麼?”老衛主動提出。
“吃。”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老衛連忙從胸前口袋裡摸出來兩闆藥,問他要哪一個。沈讓吃力地擡起頭瞧了一眼,一個止痛,一個止吐,他瞧了一眼,似乎再沒有支撐脖頸的力氣,咬着牙又垂下頭,“都要。”
他嫌自己的腿惡心,碰到之後就想吐,别人碰他也想。平時坐着還好,一開始複健,那種揮之不去的反胃就跟留在腦子裡了似的。吐得多了,胃受不了,抽着疼,人也暈。身上其他地方疼起來能分散注意力緩解一下,但也效果不佳。他難受得坐不住,顫巍巍地擡起手接過,而後把頭低得很低。老衛扶着他肩膀,他整個身體前傾,用腦袋去夠手心的藥片。他姿勢不好看,頸部的骨節分明,露出森白的突起,幾乎要破皮而出。那裡頭,是斷裂的脊柱神經,是還沒吸收的骨折碎片,是他斷送的後半生。
老衛看着他的脖子,憋了半天,來了一句,“你改天還是拍個片子,我擔心你骨折碎片位移。”
藥效得要一會兒才能上來,他閉着眼沒說話,時間長到老衛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了,他忽然睜開眼。異能者大都長得年輕,他此時穿着訓練用的短袖長褲,咧着嘴劇烈喘息,不時咽一口唾沫壓下溢出喉嚨的難受呻吟。他頭發長了,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汗水沿着額角流進眼角,他被蟄得皺了一下鼻子,表情在某個一瞬間像極了當年張揚不馴的少年城主。
“拍了能怎麼樣?你給我切開拿出來?還是帶個頸托躺到它吸收?”
“都行,總比你二度損傷要強。那位置可不好,要是到神經,你還能再t——再嚴重點。”老衛不縱着他,出言回擊。說完,衛醫生覺得沈讓是個油鹽不進的,于是又補了一句,“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考慮考慮大家。”
“那就是我命該絕。”沈讓不為所動,老衛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隻聽他頓了一下,大概是喘過氣了,他接了一句,“要是真到那會兒,我就找個特大基地把自己賣了,身體當活标本,腦子挖出來放到缸子裡連上電極。隻要技術到位,異能和精神力就還能用,指不定能換個好價錢,繼續給咱朝城發光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