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中秋(下)
受傷久了,兩人對複健的态度早已改觀。從一開始對複健寄予極大期望,總期待着“療效”,到如今将複健融入生活的各個細節,當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沈讓皮膚容易幹燥,特殊部位還容易捂出疹子,骨突處又怕生壓瘡,因此每天洗完澡都要擦不少精油和乳液軟膏什麼的。每回遊子龍替他擦完,往往自己也鬧着要擦。沈讓拿他沒辦法,将手紮進大盒裝的潤膚乳裡,乳白色的膏體黏稠。那雙手癱瘓久了,手掌極薄,皮肉細白,手指沒有功能吃不住力,他隻能借着手掌的力量拖着手指,軟綿綿的手指交疊地擠在一起,帶出潤膚乳之後胡亂擦在遊子龍背上。
遊子龍一會兒喊涼,一會兒又說舒服。沈讓被他哎哎叫喚得面皮子緊,每回都要摩着後槽牙揍人。他自己沒法子屈伸手指,揍完人還是得把指縫間的潤膚乳蹭幹淨,往往一臉嫌棄地抵在遊子龍背上亂蹭。
面粉質感不同些,更黏,也更硬。
沈讓抱着那一盆面粉,低頭沉默了片刻,一開始是要拒絕的。可遊子龍每天都能想一百個法子“折騰”他,有時是擦身體乳;有時要他坐在床邊推手玩不倒翁遊戲;有時會那束帶把兩人的腰和腿捆在一起,帶他出去騎摩托;有時更過分——遊子龍故意穿一身扣子多的襯衫,把他撩撥得不能自已,然後讓他親手解扣子。
方法之離奇,用心之險惡。
沈讓覺得以揉面作為今天的複健項目還不算太賴。
他捏着鼻子接受了這個提案。
面粉質地黏稠,遊子龍明顯加多了水,胡亂揉過,湯湯水水雖然沒有了,但扯開就是粗糙的紋路。遊子龍蹲下身替他挽好袖子,露出兩節清瘦的手腕。他小臂肌肉萎縮,掌根腕下的筋絡十分明顯,男性的骨節并不纖細,隻剩一層白得透明的皮膚裹着,骨突之間的凹陷分外顯眼。他十指蜷縮内扣,也不似常人握拳,而是第一指節與第三指節折疊着,手掌卻平坦單薄得毫無弧度,伸出手之後從手背看着就像少了兩節指頭似的。
遊子龍不敢讓他就這麼直接揉面,得捧着他的手給他搓熱了、按軟了,複健中這部分叫做“激活”肌肉。
為了保持不萎縮成畸形難看的爪子,這雙手每天都得按摩拉伸,晚上睡覺時還會帶上固定形狀的支具。癱瘓的手沒有神經調節能力,不僅是骨節粗糙幹裂,手心皮膚也幹燥沒有彈性,遊子龍用拇指搓揉,會帶着皮肉拉扯,那皮肉是沒有彈性的,搓開了會反光,擠在一起的皮肉又顯得死氣沉沉。
遊子龍沿着每一根手指上下搓揉,将它逐一捋直展開,可他顧及不到的幾根手指又會軟綿綿地扣回去,始終是不像正常人的手。
揉過雙手,才開始揉面。
沈讓左手比右手好用些,遂用右手搭在盆邊,左手試探着放進盆裡,他手指修長卻無力,青白的指尖比面粉多不了幾分血色,手掌微微下壓之後手指就蜷曲起來。
“我看人家都用可大勁兒!”小火龍在旁邊看着,鼓勵他使勁。
他腰背沒有力氣,哪裡用得上勁兒。
四肢癱瘓的人控制手指的開合都是通過手腕筋腱屈伸,他隻能用手掌下壓,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幾乎要壓在這一隻手臂上。手腕背屈,五指自然而然地回縮内扣。可面團質地實在,平日裡隻能虛虛握拳的手指軟彈的面粉塞得滿滿當當,骨節分明的手指被撐開,成了半弧形。
隻揉到第二下,他的手就陷在面團裡拔不起來了。他肩膀雖能用力,但胳膊用不明白,左右手不大能配合,左手往上擡就帶着不鏽鋼盆子一起起來,右手再往下按盆邊,左肩又擡不起來了。他努力了好一會兒,想要張開手指将它們拖出來,費勁地蹭着盆邊,面粉挂在虛軟的手指指縫指尖拉出絲來,卻還有半個手陷在裡面。再要使勁,卻引發手指脫力痙攣,整條手臂都跟着細微顫抖,他猛地卸了力氣,這下子一整隻手就又結結實實地插進了又黏又軟的面團子裡,陷得愈發深。
他隻好擡起頭看遊子龍。
遊子龍接收到他的眼神,連忙往裡面又倒了點面粉。
沈讓氣結。
他沒了耐性,左手往裡頭一頂,半握的拳就打在面粉團上。面糊糊阻力不小,癱軟的手指每個動作都遲滞笨拙,絞在拉扯出的粘膩白筋裡。他又掙紮了幾下,到底還是沒能把手拽出來,索性往輪椅後背一靠,罷工了。
遊子龍賠着笑,也伸手進了面粉盆。他蹲在輪椅旁邊,伸手貼着沈讓的手背,将手也插進了面粉中,感受到阻力不小,沈讓的确很難憑借自己的力量推動。
他索性從手背扣緊了沈讓的手,兩人十指相扣。
小火龍調整了一下姿勢,站起身,從輪椅背後環抱着沈讓,一手扶着沈讓的右手,穩住那面粉盆。沈讓雙腿比上身癱得更厲害,磕碰一下當晚就是淤青,他也不敢用力。
沒能揉勻的面粉質地粗糙,遊子龍壞心眼地用手指夾着細弱的手指,借着粗糙的面粉細細摩挲指縫中平日照顧不到的皮膚。
也沒真指望能靠沈讓把這一盆面粉揉明白,遊子龍捏了幾下,大概是覺得手感不錯,将沈讓的右手也招呼進盆子裡了。
沈讓手上觸覺麻木,感覺不到太多細節。隻垂着眼,瞧着遊子龍把他内扣的手指一次次捋直展平,将旁邊的面粉扒拉進來給他握着,再裹着他的手把那面粉壓實,讓面粉團子反過來将他的手支撐在一個圓滾滾的形狀。
“不是揉面麼。”沈讓吐槽。
遊子龍正玩兒得歡,不明所以地歪頭。
沈讓扭頭想去看遊子龍,遊子龍這個姿勢是從他後方附身環抱着他,一時間兩人的臉頰貼得極近。隻聽沈讓壓低聲音,憤憤:
“你揉我的手幹什麼。”
遊子龍愣了一下,随後樂不可支,笑得打跌。沈讓被他笑懵了,直用肩頂他,遊子龍好容易喘過一口氣,正大光明地捏了捏他的手。遊子龍右手扶着盆,兩人三隻手在面粉裡攪合得亂七八糟,每動作一下都牽拉起面筋,沈讓的手不受控地被帶動,又軟塌塌蜷縮回來,乖巧地握着一團面團子,不動了。
“得再胖點,手感更好。”遊子龍一本正經,“現在還不夠筋道。”
沈讓差點給他把面盆子掀了。
遊子龍匆忙嚷起來,“我就買了這一包面粉!都加進去了!掀了晚上沒月餅吃了!”沈讓這才手下留情。
兩人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揪出去了半盆面,把剩下的半盆勉強揉得光滑均勻,就算是完工了。隻是沈讓的手到底使不上勁,不像遊子龍那樣揉着揉着就能把指縫間粘着的渣碎揉進團團裡,完事兒的時候兩隻手都狼狽得不成樣子。
他手臂脫力,連洗手都擡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