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讓在那一刻像個犯錯的孩子。
就好像,無論在外面多麼風光、多麼出人頭地,可在故人面前,他就好像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孩子,永遠虧欠、永遠無能、永遠擡不起頭。
遊子龍沒法形容自己這一刻的心情。
他這輩子用腦子的時候不多,喜怒哀樂都嘗過,卻從沒有這樣複雜的情緒。他不在乎那些不為人知的秘辛,他連自己的心思的都想不明白。他想把沈讓扶起來,抱起來,帶回房間裡,用好吃好喝養着。
他也不曾深究自己為什麼會産生這樣的心思,隻是單純地舍不得。
沈讓掙紮着撐住輪椅低矮的扶手,把身體靠回椅背。
遊子龍應勢而動,他上前一步,因為大腦CPU宕機,語言系統沒有正确加載,一時間沒說出話來,隻發出一聲不怎麼好聽的低吼,帶着點委屈還帶着點憤怒,瞪了言歡一眼。随後他半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替沈讓整理姿勢,試探着拍了拍沈讓的後背。
“長官不氣!!沒事兒的沒事兒的!不氣——”
他盡量讓自己顯得沒有那麼手足無措,口中胡亂安慰着,手頭沿着沈讓的後頸和肩悄悄順下來,将那些緊繃的肌肉略略按摩舒展,同時奮力加載語言系統,好一會兒才找到詞。
“誰說我們長官過得不好!他過得可好了!比你們什麼……什麼大……大中小……雞塊……那個什麼什麼校過得好多了!”他站起來,一米九三的身高不輸氣勢。
遊子龍氣勢洶洶上前幾步。
“哼!”
言歡、炎謹:……
沈讓這個哨兵不太聰明的樣子。
“遊子龍。”沈讓低低開口,聲音透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疲憊,甚至也沒有平時那種不緊不慢的溫和,喉管微微震動,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推我回去。”
遊子龍聽在心裡,隻覺得四肢百骸酸澀發疼。
他抱沈讓,沈讓沒罵他。他把沈讓的外衣解開,沈讓也沒罵他。沈讓閉着眼睛,一直等到自己四肢都從痙攣中平靜下來,才稍稍皺了皺眉。
“哪兒不舒服?”遊子龍湊上去,一張大臉湊在沈讓鼻尖。
沈讓躺在護理床上,外套敞開,上身是一件軍綠色短袖T恤,被硬邦邦的腰部支架五花大綁,下身是寬松的作戰褲,腳上穿着黑色的襪子,痙攣過後,身體肌肉又死氣沉沉地松軟下來,腳尖沒有張力地向下勾着。
他沒作聲,遊子龍于是伸手去揭開腰部支架固定帶的魔術貼。沈讓躺着他不好操作,索性把人扶起來。沈讓坐不住,伏在他懷裡,他幹脆就着這個相擁的姿勢,雙手繞到自家長官背後,把腰托解下來。
“把藥給我。”重新躺下之後,沈讓喘了口氣,低聲開口。
遊子龍這才發現已經過了平時午飯的時間。他趕忙起身去辦公室把中午的藥準備好,扣扣索索地準備了一顆額外的止痛藥,而後福至心靈,從沈讓櫃子裡把可可粉拿出來,沒用飲水機的水,反倒是打開了一盒盒裝牛奶,小心翼翼地用半吊子異能,隔着陶瓷杯子加熱,才把可可粉加進去。
還兌了點葡萄糖。
沈讓不愛吃飯,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遊子龍估摸着今天中午飯沈讓是不會賞臉了,隻好用這種方式騙他多攝入點能量。
沈讓不買賬,隻就着喝了一口把藥送進去。
“幫我點根煙。”他又使喚遊子龍。
平日裡沈讓能自己做的絕不假手于人,縱然是這幾天傷了手腕不方便,也很少有主動提出要求的時候。嚴冬幹活兒不廢話,換了遊子龍來,兩人的交流模式也大多是遊子龍賣萌撒潑,沈讓沒好氣地罵人。遊子龍總盼着他多使喚自己,可真到了這會兒,還是覺得心裡沒由來的難受。
遊子龍把床頭調整到半坐,去辦公室拿了煙和煙灰缸,用指尖搓了個小火苗,給他點上。
其實言歡說的沒什麼毛病。
他天生就是上等人,說什麼衆生平等,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在北舟城的時候任性輕狂,嘴上說着普通人和異能者沒有區别,實際上動用了炎家的特權才拿到通行和武器,孤身救援。他不怕受傷、不怕懲罰,正是因為有恃無恐。哪怕是現在,他一個四肢癱瘓的殘廢,有醫生護士操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頓的藥頂别人一家三口幾天的生活費,有盒裝牛奶,有熱可可,甚至還能享受成品煙。
昂貴的煙支燃着猩紅的火光,青灰色的煙霧歪歪扭扭騰升而上。
“你有什麼想問的,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