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在哪裡?”
稍晚些時候,恺撒坐上飛艇,撥通林諾的通訊器。
他的眼線被派去監視木星環城的其他動向了,如今兩人聯絡密切,也沒什麼再往林諾身邊派眼線的必要。
“不是說好今天一塊搬進莊園的麼?”
他一邊柔聲問,一邊把小貓送的小天才電話手表戴回去,在燈光底下轉動着端詳。
“把坐标發給我。我派人來接你。”
“我現在準備回學校宿舍。”林諾平靜地回答,“長官,請不用來接我了。”
……銀發男人神情微滞。
他不動聲色,隻有腦子在瘋狂運轉。
少頃,恺撒探身,拿了一張便簽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
然後用眼神示意杜蘭德過來取。
“好。”
他依然語調溫沉地回話,“太晚了,自己注意安全。”
杜蘭德伸手把便簽紙取走。
那上面寫着:查查林諾今天進入要塞的時間。
“我會的。”
林諾在那頭說,“安全屋裡的衣服,我都帶回去了,方便下課換洗。不過還是少了一件,如果長官後續能找到的話,請告訴我來取。”
警衛隊的效率向來很高。
在林諾回話的時候,那張便簽已經放回恺撒桌上,下面補了一個時間區段。
時間就在十幾分鐘前。
恺撒略微回憶了一下。跟他剛剛結束工作,進入港口時重合。
男人臉色一瞬僵硬,又緩緩放松。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對林諾生疏的稱謂提出任何異議。而是順從地将口吻調整回“長官”:
“記得早起一些,當心被圍堵在宿舍裡。”
林諾說:“好的,長官。”
說罷,他直接挂斷通訊。
恺撒保持坐在桌前的姿勢,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彈。
隻有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在急促輕點着桌面。
期間,副官見到他的飛艇一直沒有動靜,就敲敲艙門,探頭進來補充工作:
“對了頭兒,兩份财團的報告文書我已經放在——”
恺撒:“滾出去。”
“……好的對不起打擾了我馬上就滾。”
林諾拖着行李箱,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頭。
學校的校門已經封鎖,好在三個信徒舍友早早等在圍牆内側,聽見行李箱的轱辘聲漸行漸近,就在另一頭小聲吹口哨。
“箱子先丢進來!先進箱子再進人。”
林諾在他們的協助下,成功翻越金屬牆,落到宿舍區裡去。
确認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牆頭,後方一個持續跟随的士官,才悄無聲息地在街角消失。
“什麼樣的惡毒房東會在大晚上趕人?”
舍友A幫他拖着箱子,說,“你把他的名字給我。等我下次去德爾斐找主教詛咒他!”
舍友B說:“不過你的床回去得收拾一下。你一直在校外住,我們以為你不回來,就把你的床變成祭壇了。不好意思啊。”
舍友C說:“如果你不介意紮屁股的話也可以睡。那些都是從德爾斐折回來的聖藤,說不定被紮了你會明白血肉苦弱,隻有追随偉大的衆神之子,飛升至創生之柱……”
林諾插不上嘴,隻好默默跟在他們後面。
新學期他去了機甲系,三個信徒舍友去了星際導航系,加上他又搬出學校住了一段時間,在宿舍群裡發消息求助的時候,他原本沒有抱很大的希望。
但德爾斐信徒的思維模式,跟普通人确實很不一樣。
就算林諾想真心結交他們當朋友,他也必須得先信奉了德爾斐聖子再說。
“由聖子引領回歸衆神的座下,從此人類就能脫離怅惘、迷茫與苦楚……”
……或者要不他也去信聖子吧。林諾低着頭想。
三個舍友話多且密,從圍牆一路傳教傳到宿舍樓下,還險些被巡邏機器人抓住。
但他們漸漸發現林諾的情緒不高,于是都一個個閉上嘴巴。
回宿舍以後,他們也主動把林諾的床收拾幹淨,傳說中的聖藤就先暫且插在馬桶裡。
宿舍樓10點準時熄燈,幾個人舉着光腦一通忙碌下來,時間都過12點了。
“林諾,你去洗個澡吧。”
舍友A在狂打哈欠,“雖然中央調控系統關了,但C看到你發消息,就把我們的水溫系統連到市民網路了。現在應該還有熱水的。”
“……”林諾點點頭,又低聲說:“謝謝你們。”
“不用謝。我們天天四點起來唱歌,你也一直沒向學校舉報。德爾斐是相信禮尚往來的。”
他跟舍友借了兩個光腦,連帶自己的一起挂在浴室牆上,當做燈泡照明。
熱水淌過頭頂,從他的臉頰流下,林諾微微側過頭,用手掌抹了一把臉。
上面都是熱水,沒有别的什麼東西。
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林諾的确心情低落,但卻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難過。
甚至還比不上恺撒卸任那天的40%——那天他是真的掉了兩滴貓尿的。
舍友們的鼾聲像打電鑽,一陣陣穿透浴室門進來。
林諾輕手輕腳關水擦身,摸黑爬到床上去。
他理所當然睡不着,也理所當然心煩意亂。
但最令他困擾的,其實并不是“短期關系”。
而是恺撒在說出那個句子時,很隐晦暴露出的冷酷一面。
(“——好點了嗎?”)
(“我跟他隻會是短期關系。”)
少年恺撒的臉在黑暗裡聚攏又幻滅。
冥炎懸立在浩浩蕩蕩的敵軍前,身後的光幟長長飄開,如一道無形的牆,就此将死亡與陰影隔開。
英雄的背影,溫柔的安撫;墳前的冷雨,以及對抗命運的勇氣。
它們之間的聯系如此緊密,斷骨連筋,以一個初誕生就是整體的姿态,牢牢紮根在林諾的人生裡。
十幾年如一日。
以至于林諾從未想過,它們會有分崩離析的一絲可能。
在上床到淩晨4點的幾個小時裡,林諾一直沒有睡,而是在光腦上收集某些信息。
他并沒有去翻那些官方采訪。
有關各界人士對恺撒的采訪評價,他其實也已經倒背如流了。
而是另辟蹊徑,去那些最隐秘的論壇角落,甚至是對古早信息有收集癖的剪報狂魔個人空間,仔細探尋與恺撒相關的人的言論。
不管是真是假,都暫且記錄下來,然後按照時間線排序。
“……我可是在元帥以前的那個孤兒院做過義工呢!主要那頭白毛太好認了。元帥小時候?就是挺安靜懂事的一個小孩吧,不過很難接近,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來自當年的聯邦孤兒院義工。
“……記得就是一個獨來獨往,性格很孤傲的學生。唉,不過天才嘛,為人處事上多多少少都是有點毛病的。”
來自中央軍校的入學考試教官。
“……我跟元帥當年可是基礎等級的同班同學呢!不過我是Beta,也玩不到一塊去就是了。印象?成績非常非常好,就是感覺憋着一股勁,總想證明點什麼似的。要沒這個勁頭也不可能連跳三級進機甲系吧。”
來自基礎等級的同班Beta。
“……我就是跟元帥同屆機甲系的,不過我是他隔壁班。當年校内風氣真的挺不好的,某些人看人出身孤兒院就捧高踩低,現在人家翻身成了元帥了,他們自己反倒查無此人。”
來自機甲系同屆軍校生。
林諾稍稍翻了一下軍校檔案庫,發現沒找到當年跟恺撒同窗的Alpha去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真的羞于見人,還是他沒找到。
“……非常靠譜,非常強。性格很傲,但隻要能打勝仗,他拽到天上去都無所謂。”
來自恺撒16歲參軍時的同僚。
“……他唯一的缺點應該就是那方面不行。嚯哈哈哈哈!每次艦隊路過南境時,我們幾個單身的總喜歡下去找點樂子。那白毛小子從來不屑搞這些,請客他都不去!”
來自八年前的第一艦隊士兵。
聯邦第一艦隊已經在星隕戰役覆滅,因此在收集到這條信息時,林諾微微皺起眉,心情有些沉重。
星隕戰役以前的痕迹尤其難找,但林林總總收集起一些後,最惡劣的評價也隻是“性格不好”、“那方面不行”。
而星隕戰役過後,恺撒在聯邦的讨論度,就開始全面爆發。
來自他的軍隊下屬,來自受他資助的戰争難民,來自被他救下的無數人。
“仁慈”、“偉大”、“忠誠”等字眼,非常頻繁地出現在這些句子中。
“……恺撒元帥當然不是完人,他有些地方也是挺死闆的。就像裡埃爾将軍和那14萬士兵葬送前線,他曾經向最高議會提呈過支援申請,但都被駁回了。要不是因為對聯邦政府忠誠到能當狗,以他和裡埃爾将軍早年的交情,他肯定更想直接組起一支機甲部隊,先去救了人,回來再上軍事法庭。”
“是因為從孤兒院進入中央軍校,主要受惠于聯邦政府的特招政策吧。刻闆忠誠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聽說他至今在給戰争難民提供經濟支援,數十年如一日,從來沒有斷絕過。其中不乏有身強力壯的青壯年群體,一個個都被養得又懶又饞,也不去找工作,天天就知道在聚集區玩巷戰遊戲……對啊,我就住隔壁街區,真受不了,一天到晚砰砰啪啪的。”
“為什麼會在星隕戰役裡失去精神力呢?16歲到20歲,隻有4年的巅峰期……真的太可惜了。”
“焉知非福吧。機甲戰士的傷亡率挺高的,能及時轉為後方指揮官也挺不錯。”
林諾浏覽着,直到三個舍友嘎嘣一聲坐起來,開始詠唱聖歌。
四點了。
很顯然,整個聯邦公民眼中的恺撒·卡厄西斯,跟林諾認知裡的英雄恺撒,仍是同一個人。
自始至終偉大,無畏,願意為聯邦貢獻一切,也自始至終忠于自己的使命——
他依然擁有一個少年機甲師會傾慕的全部光環。
那麼。
他那隐約暴露出的冷酷一面,又是怎麼回事呢?
“喔咯咯咯咯——”
舍友們在唱歌,林諾則向後倒在床上,仰頭看向床帳上貼的冥炎。
舍友們用他的床當祭壇,但還能在每天煙熏火燎中,把海報保存得很好。
冥炎也低頭看着他,依然是那副強大可靠的模樣。
他心中那點輕微的動搖,很短暫地平息了一點。
也有可能是工作勞累,語氣不好的緣故?林諾心想。
但就算排除品性問題,“短期關系”四個字依然如鲠在喉,隻是直到現在,他才有餘裕開始考慮。
他決心在自己沒搞清楚對方說出這句話的理由前,先退回長官和軍校生的距離,給自己一段冷靜觀察期。
畢竟從熱戀中冷靜下來回想,他總感覺确定關系那天,自己似乎過分沖動了,完全不像平時的他。
但就算沒有戀愛關系,恺撒也仍是他的理想扶持者和救命恩人。
如果沒有找到确切的證據,證明對方就是個喜歡玩弄年輕學生的人渣,林諾覺得不能現在就下判決書。
他一夜沒有睡,起床号響起以前,就洗把臉去訓練場了。
回到安全距離是他單方面的決定,但不知道怎麼的,恺撒一句話都沒多問,就這樣讓他們的關系自然冷卻下來。
男人依然無微不至,關注林諾的學習和生活,也會在晚上熄燈時間前跟他通話。
有時離開要塞出差,還是記得問他要什麼禮物,但會讓士官幫忙送進學校。
他們誰也沒再提過那個莊園。那個可能灑滿陽光的書房,那些熱烈的吻與耳鬓厮磨,叫人羞恥不堪的撫摸和觸碰——
仿佛隻是一場夢境,夢醒以後,兩人都很有默契地同時忘記了。
不過,他之前搜索的Alpha和Beta問題太多,某天課後,賬号後台收到了一條私聊消息。
[最近是在談Alpha嗎?小學弟。你的好多發言看起來都很糾結。]
有阿拉裡克這樣的前車之鑒,他很警惕,手指點住那個人的頭像,就要移進列表垃圾桶。
但點住頭像以後,他發現是個校内實名賬号。
對面是一個比他大四屆的Beta學長,目前就職于聯邦軍科技術局。
下一秒,對面發來的信息,讓他指尖一停。
[我對幼稚的學生戀愛沒什麼興趣。但你作為一個Beta,能為Alpha糾結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還挺可笑的。忍不住就想來戳你了。]
林諾松開手指,很生氣地回:[随意置喙他人的選擇,這就是學長你的教養。]
[拜托。你是個Beta,這種事向來輪不到我們患得患失。]
對面的回答卻很冷靜,[我們又不像Omega,不會被Alpha用終身标記拴住。談着合适就全情投入,感覺不合适就及時抽身,這才是最适合跟Alpha談的心态。]
林諾瞠目結舌,憋了半天,隻憋出幾個字:[你這樣不負責任。]
[哪來的小老頭啊?這麼古闆。要不你就去談個Beta呢?]
Beta學長說,[Alpha和Beta是根本上就不一樣的兩種人。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這就是你能唯一用來處理跟Alpha關系的模式。好了我要去工作了,記得專注自己,别被Alpha影響你的學業,好嗎?好的。]
林諾一點也不認同他,于是埋頭猛猛打字。
打完一篇辯論稿,才發現對方早就下線了。
跟恺撒不冷不熱的關系持續了大半個月,直到又一個周末,林諾依舊回地球看望小叔。
他沒有坐恺撒的私人飛艇,而是自己搭乘民用航班,坐一天一夜回到地球港口。
匆匆在家吃了一口飯,他又準備趕末班飛艇回木星環城,不然周一來不及回校上課。
小叔舍不得他,一直猛猛往他行李裡塞秋褲,而他乘坐的公共懸浮車又不知怎麼的,被機器警察攔截了好幾次,說是什麼例行安全路檢。
導緻林諾緊趕慢趕到了港口,卻隻能眼睜睜看着飛艇進入躍遷點。
林諾提着行李走出港口大廳。
天空還在飄毛毛雨,搞得他更狼狽了。
他踢着兩條長腿,獨自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正發着呆想是先回家去,還是先給教官請假。
但松開口罩透氣的間隙,就有人發現了他的身份:“咦,這是那個Beta天才吧?!”
“諾神!我靠近看更帥了……教我開機甲吧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