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晟放下水盆,一步一步,朝床頭走來。
喻和塵已經做好被潑水的準備了,他今晚确實有點動不了。
端起水杯,彎腰,低頭,躬身,幾乎深深一揖。
蕭晟恭恭敬敬地把那杯水端到了喻和塵眼前。
......
素聞雁甯侯為人剛直不阿,教子更是頗為嚴厲。
今日,喻和塵算是領教到了十分。
其實細細想來,處處都不難發現,蕭晟是個極講規矩的小孩兒。
他師父說的話他從不違背,晨昏定省一日不落,稱呼禮數更是從未出錯,吃飯睡覺從來規規矩矩。
明顯到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絕對不是什麼尋常百姓家裡的孩子。
至于對自己,雖然蕭晟似乎不情願喊自己師叔,但禮數方面也是十分周全,倒是自己,似乎總是在欺負小孩兒。
就這樣,一連好幾日都是蕭晟和夷憬琛一起幫喻和塵擦洗身體、換藥。
終于在夷憬琛的允許下,喻和塵能下床了。
朗日晏晏,是個難得的晴日。
喻和塵坐在房内,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陽光。
他又看到,院内,蕭晟站在堂屋正前方,目光炯炯,兩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
好幾天了。
自從他能下地之後,喻和塵看到蕭晟這樣等在院子裡已經好些天了。
他知道他在等什麼。
喻和塵知道蕭晟一直憋着一口氣,這口氣是時候有個結果了。
蕭晟一連等了幾日,這一日,當他看到喻和塵一身素衣端着一杯水從堂屋走出來,便明白,他的這位師叔也準備好了。
少年蹬地借力,一記漂亮的空中旋身直沖喻和塵手裡的杯子而去。
蕭晟确實進步神速,幾乎僅憑個人的鑽研練習,不僅早早打通了先前凝滞的經脈,在武功造詣上更是多有貫通。
他的一招一式無不展示着這麼多天苦練的成果。
喻和塵一邊不斷接招防守,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
若是在之前,蕭晟在喻和塵手底下讨不到便宜,便會忿然離開。可是今日,二人都有種不眠不休的勁頭,從堂前打到院内,又從院裡糾纏回堂前。
一是因為喻和塵今天從來隻是見招拆招的防守,而不去拿捏蕭晟的弱點發起進攻;二是蕭晟今日愈挫愈勇,勢頭很猛,後來甚至進入了一種沉浸其中的狀态以至于專心到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幹擾。
心流。
習武之人十分難得的狀态,所謂“閉關修煉”就是獨自一人找一片清淨地兒、遠離塵嚣是非,追求這種專心緻志的修行狀态。
在這樣的狀态裡,無論學習什麼,人是進步神速的。
因為知道有多難得,喻和塵竟有些舍不得打破,便一讓再讓。
期間,喻和塵還驚奇地發現,隻要是過去自己使給蕭晟、讓他吃了虧的招式,再用一遍,蕭晟絕不會再栽跟頭。
與聰明人切磋,何嘗無益于己身?何嘗不是樂趣?
不知何時,一輪紅日遙遙垂于天際。
蕭晟再次與喻和塵拉開身位,站在原地,略微氣喘。
就在喻和塵以為蕭晟就要放棄的時候,蕭晟猛然間幾個交錯無影步來到他身側。
喻和塵觀察到蕭晟擡臂的前勢,便曉得他接下來要攻他左臂,不是掌便是拳。
看着小孩兒眼裡必勝一擊的信念感和額頭沁出的汗珠,喻和塵在那一瞬間心道:罷了(liao)罷了。
便沒有作任何防備,任由蕭晟打中自己。
喻和塵松開了手,水杯傾斜着飛出。
蕭晟眼疾手快,躍至空中直接接住了水杯,杯中水還剩下些許。
少年郎得意洋洋,回身驕傲展顔,當着喻和塵的面将剩下的水全部猛灌了下去。
“啪”,杯子被重重放在桌上。可蕭晟的嘴角卻慢慢放了下來,怔愣在原地,還有些水珠沾在他的嘴唇和下巴上。
蕭晟的表情轉換很快,變得有些奇怪。
......
甜的。
因為那水是甜的。
小師叔給他準備的水,居然是蜜糖水。
離家以後...不,母親離世以後,自己就很少很少吃到甜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他現在嘴裡格外甜膩。
一開始咽得太快沒有嘗出來,水已經下肚以後口腔内突然爆發了久違的甜,以至于蕭晟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随着冰絲絲甜膩膩的味道萦繞在整個口腔,蕭晟很難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
反正高興不起來。
為什麼他終于赢了,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喻和塵一直沒有動作。
少年擰過身垂着腦袋不去面對喻和塵。
一滴,兩滴。
蕭晟低着頭眼看着自己掉了兩顆眼眶終于盛不住的眼淚。
丢人。
可是這時候伸手去抹不是等于直接告訴喻和塵自己哭了嗎?他還在後面站着呢。
情緒被僞裝,被掩藏,被壓抑需要耗費莫大的氣力,相當不易才能維持住表面的冷靜;可是打破平衡很簡單,就像喻和塵的所為,一如一片羽毛輕置于甯靜的湖面,就足以掀起心潮不小的波瀾。
喻和塵輕歎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當着小孩兒面歎氣,他總算明白為什麼師兄面對背對蕭晟的許多時候總是歎氣搖頭了。
盡管他還是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他今天似乎能夠共情蕭晟。
共情少年眼裡與年紀嚴重不符的憂郁深沉,共情少年抛卻一切對修為的精益求精,共情少年終于擡頭仗劍執缰踽踽獨行于天地間的豪情萬丈。
他隻是好像看見了自己。
喻和塵向那個還不算大的背影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而喻和塵不知道,蕭晟其實想的很簡單。
當委屈被看見,它就不會無聲。
不要!
不要過來!
蕭晟卻是在心裡惶恐地大喊着,他根本不想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被人收入眼底。何況...何況是小師叔。
師叔有什麼特别嗎?
反正就是挺特别的。
他這個人本身就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