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練組在二樓觀賽。他們看上去比隊員要更加緊張。
鄧卓在反複踱步亂晃,被黃芸吐槽:“你能不能消停一點。”
和所有人狀态不同,主教練程雙反而體現出來一種無所謂的狀态。他組内有單項競争實力的楚莉已經被她自己作死送出局了,天知道那會他有多生氣。他好不容易把楚莉給弄進大名單,再努努力興許能夠說服幾個裁判給打打高分,在積分上做一點手腳,再說服一下中心口風比較軟的領導,保不齊能把楚莉塞進去。
安瀾和尹蕾雖然綜合實力比楚莉更強,但是很顯然,她們隻能作為團體的萬金油。而團體比賽變數太多,國外敵手的水平又太強,團體拿冠軍的幾率微乎其微。至于單項的冠軍,那就隻有楚莉有機會。
不過程雙并沒有授意楚莉搞出下藥這一手。這太容易露餡了,而且這也太蠢了。
現在好了,這正選名單的最終競争幾乎變成了二組和三組的舞台,他在這一屆奧運将會一無所獲,之前做過的所有努力功虧一篑了。
程雙的視線集中在目前比賽的姚晴身上。倫敦奧運年前他看中了姚晴的能力,強迫當時新組建的顧凱許默教練組把姚晴讓給他,官方名義是借調。但顧許二人知道,如果不同意,姚晴基本就和本次奧運會無緣了。當年顧凱是新來的教練,許默雖然資曆比較久,但是在國家隊内位置邊緣,于是顧許二人當時為了姚晴的奧運機會,最終選擇答應程雙,主動申請讓姚晴借調女一組。
但沒想到的是,姚晴的體質受不了程雙的高強度訓練,奧運會前兩個月,她出現了多次新傷,嚴重與輕微都有,伴随而來的還有舊傷病的複發,疊加在一起,造成了賽台的大崩潰。
顧許組隻有莫蕊兒一人上場,教練沒能争取到跟去英國的機會,故而賽台的情況他們一無所知。當時,整支隊伍裡其實并不隻是姚晴一個人有傷。在那樣高強度的奧運備戰訓練下,當時同在一組的秦可怡狀态也并不好,二組的葉卓然膝蓋傷情也在反複。
2012年奧運會是程雙擔任主教練帶領的第一屆奧運,08的女團太出色也太耀眼,他需要一塊團體牌來證明自己帶領這支隊伍的能力。這是他邀功表功的機會,更何況,他曾經跟領導立下過軍令狀。
程雙當時傾注心思在團體,放棄了單項優勢的陸璃,選擇姚晴進行最終的賭博。姚晴在賽場打了七針封閉,最終還是因為傷病太嚴重而難以維持正常動作姿态,導緻團體決賽上的大失誤。
倫敦奧運女團決賽,成了她們的噩夢。
而賽後,所有的過錯,自然被推到了“看得見錯誤”的人身上。運動員挨罵,教練組隐身。當年姚晴承擔了無數的輿論指責、領導訓斥,乃至她自己的自責和愧疚,幾乎壓得她精神抑郁,甚至快要崩潰退役。而背後操控這一切、排兵布陣的程雙卻如願遁形,真誠地向領導們賣了個慘,還落了個主動承擔責任的好名頭。并且順手把這個團體失敗的鍋砸到了顧許組和失誤的運動員身上。
畢竟是借調,畢竟他有一萬個借口可以說姚晴和顧許組在借調前瞞傷。倫奧後國家隊成員全部回省,顧許組因為此事被追責直接解散,顧凱因為指導莫蕊兒成績突出最終留在了國家隊,許默教練則被迫回到了省隊。至此,沒有證據可以對證,一切聽憑幾張嘴的拼湊。
而就是那次之後,程雙不再寄希望于團體比賽,而選擇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單項奪冠上。
在他看來,團體不過是賭博,赢了輸了和他個人也沒有太大關系,再者,中國隊本來也沒什麼希望去硬碰硬世界級強隊美國俄羅斯。隻有組内運動員獲得單項金牌才是自己的績效和戰果,沒有什麼比這更加重要了。
時至今日,程雙發現隻有團體獲得獎牌自己才可能以借助“主教練排兵布陣排得好”為由分一杯羹,他已經從教練組的實際掌權人被邊緣化。而此時,興許是同情,也許是懊悔,他對姚晴生出了一點愧疚之感。
程雙把顧凱和黃芸拉到辦公室關上門,故作神秘地說:“你們需不需要我運作一下,讓姚晴進正選?”
“?”黃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她忍住差一點脫口而出的“你是不是有病?”,忽然意識到這是職場,她不能這麼跟上司講話。
“程導。”顧凱氣笑了,“姚晴能不能上正選,都是她自己比出來的結果。我們姚晴清清白白,她不會想用這種方式搶别人的名額。從倫敦到裡約,我們姚晴都正大光明。”
程雙冷冷道:“你在陰陽怪氣什麼?顧凱。比到現在你不會不知道姚晴很有可能上不了正選了吧。你隻是手裡沒資源而已。呵呵,如果你有資源,你敢說你不想給姚晴搶來一個名額?”
他的面孔有些陰郁,顧凱居然因為他的話哽了一下。程雙看他沒出聲,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不會。”黃芸直視着程雙,“我有資源。我的人脈關系網不比你窄,程雙。但我不會做出這種事情。我不會為了讓我組裡的隊員上比賽就去剝奪其他人的參賽資格。每個人的成績都是她們自己一步步比出來的,今天選上的這五個人,就證明她們是這段時間狀态最好、能力最強、最應當站上奧運的人。如果我的學生沒有上場,我會心疼,難過,為她遺憾。但我不會迫使别人為她讓路。”
“這就叫公平,這是競技體育的意義。程雙。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懂這一點。”
黃芸個子并沒有那麼高,但站在程雙面前,卻氣場強大。她雖仰視,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顧凱由衷地從心裡敬佩和自己搭檔的這位教練。
“程雙,我當然知道,在這個領域裡,在整個體育界,和你一樣的人非常多。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黃芸直視着程雙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對方的心裡。
“我知道你提出來這件事是因為你對姚晴心懷愧疚,真難得啊程雙。可被你強行逼着上難度、不允許去治療的那些運動員們,你都會對她們有幾分愧疚嗎?秦可怡、顧憶、陸璃,到今天的安瀾和秦雪,看着曾經意氣風發的那些小女孩一個個都在你的訓練下凋零,你難道很有成就感嗎?這麼多年你隻看重天才,直到沒有人選了你才最終發現尹蕾是好用的。你組裡來來往往這些孩子,你到底是把她們當成運動員當成人,還是當成給你鋪路的工具和棋子?”
黃芸一口氣說完,每一句都是真情實感。
程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她這段話戳到心坎裡,少有地沒有接話,連眼神都不得不移開。
黃芸拉着顧凱準備推開辦公室那扇門。她不需要程雙回心轉意,她早就看透了程雙的本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這麼多年他的處事風格和底層邏輯從未變過,更不會因為她這幾句話去改變。
她隻是不吐不快,她隻是為了那些承受過太多遺憾的運動員而不甘。
“那你呢?”
程雙的話突然在背後響起來。
“你難道就不喜歡天才嗎?黃芸,你不要覺得自己多清高多偉大多無私。從雅典奧運的文怡開始,你也從未改變過自己培養天才的計劃。林安和季湘如果不是天才,難道會被你一直從湖北帶到國家隊嗎?沈諾儀如果不是天才,你會用藍顔妍去跟鄧卓交換嗎?藍顔妍讓賽的時候鄧卓是不是找你說過了罵過了?你在那一刻就沒有後悔過如果當年沒交換藍顔妍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程雙氣得聲音都在顫抖,他獰笑着,說出這段颠倒黑白的話。
“你平心而論,你對你組裡的小孩一視同仁嗎?你對天才級别的林安季湘跟對作為普通人的莫蕊兒難道是同樣的關注度嗎?這一年以來你的組員受傷都輪過一遍了吧,這麼多年,難道你的傷病率報廢率就不高嗎?!”
黃芸背對着他,冷靜地把手從門把手撤回來,毫不心虛地轉頭直直地看着他。“首先,當年分組的時候交換藍顔妍和沈諾儀,我不後悔。我在當年就把理由說的很清楚,藍顔妍當時展現出來更好的跳馬與自由操潛力,讓鄧卓來練,更容易出成績。沈諾儀的平衡木能力出衆,我擅長教平衡木,顧凱擅長轉體類的自由操,讓沈諾儀來我這一組,不是天才和普通人的交換。”
“其次,為什麼我會對藍顔妍愧疚,剝奪了她參賽資格的是你們,傷害了她的人是你,是你們欠她一個名額一句道歉。還有,程雙,我在湖北省隊遇到林安和季湘的時候她們才剛剛開始練體操,這兩個小孩才十歲,我根本不是因為天賦才接手她們的。”
黃芸頓了頓:“你說得對,我當然也喜歡天才。可在我眼裡,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過人之處,她們都是天才。你覺得是普通人的莫蕊兒,我發現了她在平衡木上的潛力,你覺得是普通人的尹蕾,我發現了她與衆不同的優質質量和穩定性。每個孩子,在我這裡,都是掌上明珠。”
她也不想跟他多費一丁點口舌。
“我對我所做的一切問心無愧。”
·
黃芸和顧凱再出來的時候,姚晴已經做完了自己的這套成套。
在這樣的時候還能正常并且中規中矩完成這套平衡木就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她做的其實是個優質套。從這個角度看,她的心理素質經曆住了壓力的考驗,她這樣的穩定性作為隊長非常關鍵。
然而,她的6.8+8.66,卻不一定能夠為她拿到一個理想的名次。
目前場上平衡木排名,沈諾儀高居第一,段思捷目前排在第二位,姚晴位列第三。
然而在隔壁組,還有平衡木作為強項的林安和莫蕊兒沒有登場。
姚晴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事實上,前三次隊測結束後,她排名第六,和第五的段思捷相差6.5分。雖然在可以追回來的範圍内,但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顯然,段思捷是個優秀的、頂尖的運動員,她絕不會呆在原地等她追上的。
目前高平兩個強項結束,她和段思捷之間的分差越來越大。
下一項是自由操。
姚晴若有若無地覺得有些絕望。
她們之間的難度差距再次出現了0.2。那麼小的分差,可是卻是那麼大的溝壑。
而此時,段思捷顯然也并不輕松。一項一項咬着比下來,雖然希望越來越大,但競技體育切忌半場開香槟,到了後面兩項自然不敢松勁兒。她從背後抱着沈諾儀,整個人靠在她身上,以試圖緩解自己的緊張。
她的自由操曾經失誤過。這幾串難度動作其實是在她的能力極限徘徊,看起來自由操是個失誤率低的項目,但她的自由操其實并不比平衡木穩定到哪裡去。
沈諾儀拍拍她的手臂:“别怕。”
段思捷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實際上膽子小着呢。在這種時候,沈諾儀願意去給她一點勇氣。這麼多年,每一次段思捷需要鼓勵的時候,沈諾儀總是站在她的身邊幫助她變得勇敢,從未缺席。
這輪段思捷和沈諾儀在最後兩個上場,這讓她們還能有空注意一下隔壁的平衡木情況。
場上比賽的是林安。
沈諾儀能不能保持住自己第一的位置,基本全看林安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