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連最擅長的高低杠她都沒有把握拿第一,她對這個團隊還有什麼價值?那她到底還有什麼勝算進入正選名單?平衡木,平衡木也敗給了和她針鋒相對的競争對手們。
她剛剛在全錦賽上拿了高平的兩個第一,那股成功為自己證明的開心勁兒還沒過去,就迅速被現實打了一巴掌。
她從來沒想過,更換訓練器材對自己的影響會有這麼大。她沒有辦法将一切歸結于外界因素。因為這不是第一次換器材訓練,每逢大賽隊裡都會更換比賽需要的器械,也因為别人都能夠做得很好。尹蕾是最有經驗的老将,即便是換了器械,她的質量依然經驗,完成分居然打上了9分。而沒有那麼多經驗的年輕小将,比如連世錦賽都尚未參加過的段思捷和喬奕星,她們同樣完成得很好,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器械幹擾。
所以,一切隻能是自己的問題。
林安閉上眼睛,心裡堵得慌。她感冒沒好全,此時頭昏腦脹,偷偷先溜回宿舍睡覺去了。
結果她剛收拾好躺上床,手機就響了。
來電人有些意外。
她們偶爾會短短地聊兩句分享近況,大多數時候互不打擾,畢竟對方已經退役,學業壓力也不輕,沒必要總因為自己的事占用人家的時間。
話再說回來,對面可是個高冷人設,她們懷疑她其實有點社恐,畢竟常規作風是能聊文字絕不打電話。
“陸璃姐,還好嗎?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啦?”林安聲音柔和,盡力維持平常,卻聽起來有點無助。
對面有兩聲輕笑傳出來。
“不是突然,林安。季湘跟我說你不太好,然後跟我說了下你的近況和隊測成績,要不然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千裡眼。”陸璃還是如此坦誠直白,直入主題。
林安低頭笑了笑,感慨陸璃的直率,也感動于季湘對她的體貼和善良。
“是啊,我和奧運新器械磨合得不好。明明之前已經很熟悉的成套卻出了問題,練那麼久比賽還是連接斷得稀碎,平衡木也不好。唉,反正就是,我最近狀态很差。”
“差到高低杠都不能拿第一了,平衡木也輸給黑馬小将了是吧。”陸璃清亮的聲音順着手機聽筒流淌出來,“我說你啊,還是輸得太少。”
“首先,你的高低杠,雖然你說你比得很差,但其實你還有7.4的難度。這個難度足夠打赢大多數的國際頂尖高低杠選手,在隊内你也壓了季湘姚晴一頭不是嗎?你這次輸給了尹蕾。但你要明白一點,你是年少有為的天才,一貫能力優秀并且成績出色,但尹蕾同樣是被數次國際大賽檢驗過的名将。”
“你知道蕾蕾是什麼人嗎?從我看她進隊的第一天起,她的高低杠幾乎從不失誤。參加過國内外大賽無數次,無論是什麼器械,她都有充足的經驗與之相适應。她的動作質量和技術細節,在她此前還是之後,沒人能夠比她更好。所以,這個第一,是數年經驗與積累堆疊而成的結果,你得承認她的優秀,這是再天才都抵不過的優勢。姜還是老的辣,這句話是有道理的。至于你的平衡木,也不算輸得很多吧,季湘說你才比楚莉低0.1。賽場上,這種事情不是經常發生嗎?”
“所以這到底有什麼好難過的?沒有人是常勝将軍,也沒有人就能永遠站在頂峰不被别人踹下去。特别是你身處一個全員優秀的環境,被别人赢了就哭哭唧唧,那你是不是真得改名叫林黛玉啊。挫敗感是人生常态,幹我們這一行的,你更要習慣啊。我曾經高低杠也輸給蕾蕾和小晴很多很多次,那又怎麼樣,我不是還收獲了體操生涯還算圓滿的結果,現在還過着自己很好的人生?”
是啊,之前站在頂峰的那些人,誰沒輸過呢?
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
林安明白這個理,但是自己做到釋懷并且開解,那是很難很難的事。她嘗試着讓自己放下,但總覺得一口郁氣在心口懸着。
“可是我不想輸啊。”林安小聲道。
“小安,一次隊測沒有比别人分高,這不叫輸。被别人打敗之後從心理上徹底臣服,認為以後再也赢不回來的時候,那才叫輸。赢,是被現實和困難反複擊倒,但最終還能找出解決辦法迎難而上。硬着頭皮攻克難關走到最後重點,那才是真正地赢了。”
陸璃在電話那頭說着,語氣輕聲卻堅定。這是她從事體操事業十幾年來,經曆過太多波折後揣摩出來的經驗。直到她退役的時候,她真正地體悟到這些感念,其中個中酸楚,也隻有她自己知曉。
下一批運動員裡,她最喜歡也最看好林安,所以私下裡的幫助也多些。林安這個孩子,她比起同齡人而言,足夠堅韌剛強,也在很多事上認知清醒,能夠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但她畢竟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是個剛剛邁入國際比賽門檻并且出道即意氣風發的年輕運動員。在職業運動員這條路上,她仍舊需要引導和曆練。
她不想輸。她的要強,她的失落,都非常自然而然。
于是陸璃聽見林安的聲音。
“可是姐,我該怎麼辦啊?”
僞裝的堅強是一層薄紗,她的害怕與無助和曾經12年奧運前受傷的自己一般無二。
不過,陸璃想,興許林安會比她幸運很多。
陸璃一點都不委婉:“告訴你一招。與其你現在難過得要命,不如去收拾心情去給自己找點事做。胡思亂想就是因為你太閑。我建議你去找蕾蕾問問她是怎麼适應器械的,問你們組的姚晴也行。然後找時間多練。練不好那就加練呗,比平時多十套,多二十套。器械都是熟能生巧,和它相處多了自然就習慣了。”
陸璃和林安,兩個周期高低杠的王牌選手,隔着電話,隔着幾千公裡的距離,交談面對困難與迎接未來的方法。這是前後輩關于經驗的交談,是上一代天之驕子對新生代天才少女的希冀和囑托,是使命的傳承與交接。但也隻是單純的,姐姐對妹妹的幫助。
隊測後第三天是個星期日,下午本來是體操隊的休息日。他們隻有這半天休息,大多數人會選擇養精蓄銳或者進行理療休養必備一周的身體。于是林安本來以為訓練館這個時候隻會有她一個人的。結果還沒練多久,大門處傳來動靜,涼風灌進來,她打了個激靈。
她感冒還沒好,怕加重病情,趕緊套上外套。
“喲,你在呢?”
“你怎麼來了?”
那人進門的一瞬間,于辰和林安同時發問。
林安看見于辰背着訓練的包,明顯也是來加練的。
于辰眼睛亮亮的,顯然是一下子變得非常開心。他聲音明朗:“我啊,這個單杠太彈了,我适應不了,過來練一會。”
林安一聽就樂了:“我這也是。咱倆一個問題。我們這高低杠彈得太離譜,我有很多動作要重新和杠子磨合。”
“你不是感冒嗎,這麼辛苦沒關系嗎?”于辰問。
林安搖了搖頭:“感冒而已,最近已經好很多了,而且不能因為生病了就不訓練了。我最近狀态不太好,所以沒辦法,隻能多練練。”她拍了拍手裡的鎂粉,一臉無奈。
于辰挑挑眉,有點意外她這麼坦然承認自己最近狀态不好。不過想來也是,強者從來不會羞于承認自己短暫的低谷,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底氣和自信,還能夠再回到頂峰。
他在心裡默默又為林安加了一筆濃墨重彩的欣賞。
“沒事的,慢慢來嘛。”于辰安慰她。
“慢?慢不了,我沒時間咯。”林安站在杠子下打杠,鎂粉飛揚。午後的陽光混合着塵埃,模糊了她美麗動人的面龐,卻平添一絲神性。
于辰看得有點呆。
“什麼?你說什麼?”他才意識到錯過了對方的話。
“我說我沒時間了。”林安放下鎂粉噴壺,“我們的選拔方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第一次隊測比得不好,要是不在後面三次裡面拿到更高的積分,我就要完蛋了。我們可是天天為了積分焦頭爛額的。不過好在前段時間陸璃姐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也去和尹蕾姐取了經,我這次嘗試用她們的經驗練一練,興許能夠好一點。”
于辰點點頭:“你很厲害。”
林安搖頭:“别誇我啦,有什麼厲害的呢。”
“經曆了失敗,然後發現問題并且積極去找解決方案,這已經很厲害了吧。畢竟并不是誰都能直面失敗并且迅速振作、主動面對的。”
林安笑了:“是陸璃姐告訴我這麼做的。她是我一直以來的偶像,這次很幸運,有偶像引路。如果不是她,我做不到這點。”
看她終于有點笑影于辰也笑起來,随後他突然問。
“你覺得你有把握上正選嗎?”
林安有點驚訝,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問題。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有點無奈:“大名單選拔的積分我是第三,如果按之前的狀态來說我覺得我沒什麼問題。但最近不太好,第一次隊測之後積分也不高。高低杠出問題讓我比較慌,我拿分全靠它。所以時間對我很關鍵,我必須要在第二次隊測之前撿回來我在高低杠和平衡木上的所有狀态。其他的項目也必須跟進。”
“高低杠是我唯一的無法被替代的優勢,我除了努力,沒辦法了。”
她聲音很輕,因為對自己沒有了曾經那樣足夠的底氣。
“林安,别太看遠處,先關注眼前的吧。一步一步地做,等到有一天你一擡頭,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正選和名單都是未來的事,做好你成套的每個動作才是第一步。無論是你強項的技術還是你對于心态的調整,我都認為你是女隊最優秀的運動員。”
“我覺得現在的你已經很棒了,别焦慮,也别讓自己太累了。”
于辰清朗的聲線在耳邊響起,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林安這才意識到,其實剛剛她内心深處在渴求一份認可與鼓勵。
而這份救命稻草一樣的認可來自于面前這個人,恰到好處。
“我們把每一個成套都做好,然後一起去奧運吧,好不好?”
林安側頭望他,于辰坐在陽光下,輪廓柔和,笑容溫暖。
林安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于是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