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賽場葉卓然比完賽就跟沈諾儀坐在一起閑聊,悠哉地扔下了重磅炸彈:“我和璃璃,我們準備在這次世錦賽之後退役。今天這一場,就是我最後一場比賽了。”
沈諾儀愣住了,和很多人反應一樣,驚愕地看向葉卓然。
不過她臉上出現這種神色是挺稀奇,因為沈諾儀屬于不動聲色的淡定挂,所以葉卓然興緻盎然地欣賞了一下。
過了一會她在沈諾儀眼前雙手一拍,把她喊醒:“别愣着啦,我有正事要說的!”
“我知道這麼說你可能不會有直觀的感受,但就像我和陸璃馬上就要離開一樣,其實注定會有這麼一天。如果某一天姐姐們都離開了或者都沒能上場,我希望能由你能帶着這支隊伍,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沈諾儀看到師姐的眼睛裡帶着溫柔的囑托和殷切的期待。“拜托了。”
男子組已經比完,平衡木比賽即将開始,運動員準備入場了。
運動員列隊亮相,和這次參賽其他隊友都自己準備體操服不同,她穿的是隊内配的衣服,白底桃紅色,倒是顯得活潑可愛。但很顯然,她現在整個人散發出來的一種血戰到底的氣場,看起來就是來打架的,就算是這套衣服也顯不出幾分可愛來。
沈諾儀緊緊盯着那根木頭,腦海裡還回蕩着葉卓然的話。
“一支隊伍裡,必須要有一個敢沖敢拼的主心骨,才能帶領這支隊伍在關鍵時刻還能勇猛向前殺出重圍。在賽場上遇見困境,如果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害怕沒希望而退縮,那就再也赢不了了。”
“但同時,這個支柱不能是一味向前的莽撞,急于求成和急躁沖動是辦不成事的。她必須要在最要緊的時候還能冷靜思考,沉穩地做出最理性的判斷,指揮隊伍前進的方向。”
“……”沈諾儀愣住,她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這麼重要的責任,需要那麼有能耐的人。她心底的第一想法竟然是逃避。
但隻有一瞬間,這個讓她羞恥的想法就被她自己惡狠狠地按回去了。怎麼能這樣想,如果不頂上,難道要永遠尋求姐姐們的保護嗎?!如果是保有這樣的想法她怎麼能配得上扛起這面大旗?
沈諾儀還在唾棄自己的時候,葉卓然看着她的反應卻笑起來:“不用那麼緊張啦,凡事都有個過程,在我們走後這段時間,上面還有晴晴和蕾蕾,包括蕊兒她們都還在,她們都能帶着你們再走一段。在這段時間裡,就是你們這一批小可愛們茁壯成長的時候了。等你們足夠強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把這面旗幟接過來了。”
“諾儀,選擇你是有原因的。我雖然從今年冬訓才正式看過你的訓練,可是從全運到世錦,包括每一場隊測,你好像總能帶給人驚喜。除了難度和日漸穩定的成套,你的比賽作風也在飛速成長。你敢狠得下心,也能沉得住氣,你在訓練和比賽中的表現都是内心冷靜又思維缜密的,我們的隊伍需要你這樣的人來帶隊。”
葉卓然又笑起來:“而且你的人緣特别好,自己都沒察覺到吧?你比你自己想象中的要更服衆。諾儀,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安靜謙遜,其實真正的你早已鋒芒畢露。”
“所以,我覺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選。”
沈諾儀望着那雙明亮眼睛,在彼此的眸光中看見了相同的坦然與赤誠。她伸手與葉卓然放在她眼前的手握住,仿佛已經接過那其中沉甸甸的責任。
葉卓然的賞識其實讓沈諾儀有些受寵若驚。
沈諾儀其實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能力。她對自己的實力與天賦有充分清醒的認知,十五歲在全運會就能力挑當時風頭依然極盛的顧憶。在國家隊的一年多提升速度極快,一個冬訓就拿下了世界最高難度的平衡木成套,升組後第一次世界杯就是平自雙金,第一次世錦賽就敢拿出最高難度,拿到了世界冠軍。
隻是關于這樣的責任,是在體操能力範圍之外,對她整個人的個人能力的認可。領導力、号召力、組織能力,她以前沒有怎麼意識到,隻是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她就會去做了。
葉卓然讓她發現自己的實力。
她不輸給任何人,無論從什麼角度。
有實力,有成績,才能夠服衆,她想。
這是競技體育隊,隻靠性格也不能成事。她的砝碼還不夠多,她還需要更多更好的成績來證明自己,無論是為了更好地帶着隊伍走下去,還是為了自己未來的路更順利。
平衡木單項世界冠軍,将是她在成年組的第一個單項冠軍。
我必須要赢得這場比賽。
比賽已經開始,沈諾儀在場邊默默念着動作技巧,賽場很喧鬧,她自行屏蔽了所有嘈雜。
全錦賽後很多人質疑她,因為以平衡木天才少女出道的沈諾儀,連續兩年錯失了平衡木項目的全國冠軍。當時沈諾儀不置可否,因為這确實也是事實。
但她擁有其他方法,掃去一切對她的質疑——拿下世界冠軍。
平衡木時長最多一分半,大家挨個比其實非常快。比到現在前半場結束,暫時沒有能夠對她構成威脅的成績出來。
她是下半場第二個上場。
尹蕾已經比完,在沈諾儀上場之前,在她後背推了一下,把她推上了賽台。
“加油諾儀,向你的冠軍沖吧。”
沈諾儀回頭看她,尹蕾沖她溫柔笑着,她們交流并不多,可是看見她卻會很安心。
這個溫柔又勇敢的師姐,絕不是平庸之輩。
來自葉卓然的認可無疑是對她極大的鼓舞。無論如何,她不可以讓看好她的師姐、教練、朋友,讓那些支持她的人失望。也最好别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她走在木頭邊上打鎂粉,那些繁雜的思緒一下子就清空了。她和這根木頭太熟悉,熟悉到站在這根十厘米的木頭邊上,她就會覺得安穩,即使很多人在上面行走都覺得忐忑。
時間到了。
她回到一端亮相,笑起來驅散了一些狠厲的感覺。
單腿跳上。
她今天真的是來打架的。她要用自己的成套,給自己拼下來第一塊個人單項金牌!
踺子後直360,落木釘住!
她雖然狠,但動作依然不急不躁。因為她深知,隻要在木頭上一急,那就必然會出現難以預料的失誤,最終功虧一篑。
第二串是交換腿結環接劈叉結環再接倒叉。EDB的頂級跳步混連。
但是——
交換腿結環的時候腳動了,和劈叉結環那個連接可能不會認!
怎麼辦?她的整個成套裡隻有這一個跳步串,如果不認就會丢特定!
不行,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她必須十拿九穩才能奪冠!
沈諾儀迅速在腦海中搜尋補救方法,近木舞蹈給了她緩沖時間。
等到她從木上站起來,就該做下一個技巧串了。
前手翻接前團180,再接劈叉跳和狼跳!她把跳步連接給補上了!
接着,她做了一個交換腿跳接羊跳再接小翻的連接,把剛剛損失的連接分數盡可能補上,又給跳步串加了一層保險!
這是極強的賽場應變能力和絕對沉着冷靜的思維才能做到的!
葉卓然坐在下邊都感慨,她是真的沒看錯人。這種又聰明又冷靜的賽場調節,即便是賽場經驗極其豐富的老将都不一定能做得到。
“真是天才啊。”她和陸璃驚歎道,“這動作儲備量也太大,說加就加上啊。”
最後一串非常精彩的連接,交換腿180接奧諾帝再接立轉720,優雅又平穩地完成了。
後屈兩周下法比較輕松。
沈諾儀下來和顧凱尹蕾擊掌,又跑到陸璃和葉卓然在的地方和她們抱了一下。葉卓然沒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
她看着這個剛剛升組就已經擁有大将之風、無畏勇敢有魄力的姑娘,心裡輕輕說——
假以時日,你将會成為非常優秀的領頭人,帶着一支王牌之師殺上奧運最高領獎台。
分數出的有點慢,大概是在算她的連接分數。
沈諾儀終于松了口氣,想了想自己的事情。她趁這個時候環顧賽場,希望能找到一兩個最熟悉的面孔。她看見有些粉絲拿着她的應援手幅,她笑着和他們招手,但笑容裡卻藏着一點點旁人難以察覺的遺憾。
媽媽和姐姐都沒能來看她的比賽。
世錦賽已近尾聲,她終于從緊張的賽程、勝利的狂歡、決戰的壓力中解放出刻意被壓在心底的一些心思——在看見夥伴們都在場外和家人揮手擁抱,比賽結束後和家人團聚時,那一丁點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來這裡看她比賽的微渺期盼。
結果落空了。
沈諾儀剛剛的那股沉穩大氣的勁似乎洩了一點,但很快又恢複成剛剛的模樣。沒來也沒有關系啦,一會打個電話她們就能知道了。隻要不是又被父親打傷或者困在家裡就好。
賽場上的歡呼聲和掌聲,隊友的呐喊把她從自己的思緒裡拉回了現實世界。
幾乎是等到後面選手身體都快晾幹了,這個分數才慢悠悠出來。
7.5+8.66,一個驚天的高分。
沈諾儀擁有着非常強悍的裁判緣,雖然還沒有到敢做就敢認的地步,那個有争議的連接沒有給她人。但她剛剛斷連接打亂節奏并沒有對她的完成分有任何影響。
比賽很快結束,沒有人能夠對她産生威脅,沈諾儀成為新一屆的平衡木世界冠軍!
勝利的狂喜與快感瘋狂沖擊了這個剛剛步入成年組的女孩。
新科的平衡木世界冠軍閉上了眼,似乎把一口氣長長吐出,終于迸發出激動的情緒,她跑去擁抱姐姐們和教練,哭着重複道:“我赢了!!”
她用一個世界冠軍,堵住了衆說紛纭的質疑與流言。十六歲剛出道的姑娘以不可戰勝的優勢拿下世錦賽金牌,宣言她将接過這個項目未來的統治權杖。
十六歲的沈諾儀,正在閃閃發光。
而到此,成都世界體操錦标賽最後一項全部結束,Z國女隊創造了世錦賽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以四金一銅順利收官。
老将謝幕,新星升起。
至此,裡約奧運周期已經過半,世界體操的格局将會出現又一次全新變動,而更激烈的戰鬥,即将在不遠處的未來轟轟烈烈地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