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卓然的全能奪冠實在是太過提氣和震撼。這場在她家門口的比賽，她以女團冠軍和全能冠軍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翻身仗，也了結了她在職業生涯裡所有未能完成的願望。

至于奧運冠軍，以葉卓然的話說，對她而言那叫奢望，她根本不妄想。

成都世錦賽的安排比較特殊，大概是寄希望于一天兩金的效果，把高平兩項同時放在了全場的最後一天。根據資格賽成績，高低杠項目陸、姚兩人分列前兩名，位列全場第四的尹蕾隊内淘汰，陸璃将和姚晴一起參加高低杠決賽。平衡木項目上，沈諾儀和尹蕾以預賽第一和第五晉級決賽。

全能過後葉卓然并沒有停下。在自由操的決賽上，葉卓然和沈諾儀攜手出戰，但美國隊的難度實在是強勢，縱然她掌握着名将加成和完成分優勢，最終還是惜敗于兩名美國選手和英國小将麗貝卡，沒能登上領獎台。沈諾儀緊随其後獲得第五名。

葉卓然有點不甘心，想到自己11年拿世界冠軍那會還能打6.6的難度，現在是真的不行了。要是還能做6.6，說不定還能摸到一塊獎牌。

由于在資格賽中葉卓然的平衡木大晃掉木，所以最終無緣平衡木決賽。至此，葉卓然已經完成了她在本屆世錦賽上的所有比賽，同時也結束了她自己的競技體操賽場生涯。

她最後一次站在自由操賽場上的時候，隻覺得不舍又心安。不過還好，她已經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世界賽場上，這是很難得很圓滿的事，她已經沒有什麼太過執念的遺憾了。

世錦賽單項決賽最後一天很快到來。

對于觀衆而言這樣的安排和以往的賽程好像并沒有太大區别，還能大概率一天見證兩塊金牌歸屬于Z國隊。但這對運動員們就不一樣了。

這一天将是老将陸璃的謝幕戰，同時也是新星沈諾儀在最強項上的出道戰。

雖然教練早就知道了葉卓然和陸璃退役的計劃，但她們并沒有給隊友透露這個消息，主要是害怕因此給隊友們增添壓力，限制了團體賽的發揮。葉卓然隻在亞運會的時候告訴了姚晴自己将要離開的打算，做了一次小小的交接。女團奪冠後，葉卓然把尹蕾叫過去說了些什麼，陸璃看她的神色，大概是知道了。

陸璃揶揄道：“怎麼感覺你在托孤呢。”

葉卓然反駁：“說得好聽點行不行，我那叫傳承。”

作為領袖級别的核心，葉卓然實在是為這個團隊盡心盡力到了極緻。她一直都不是正職隊長，隻是由于大家的信任，葉卓然頂着一個副隊的名頭，做了她所能做的全部事情。在役時期凝聚着團體軍心，鼓舞着士氣，總能帶着這支隊伍在低谷破壁而出，絕處逢生，無論何種境況大小比賽絕不空手而歸。馬上要離開的時候她依然放心不下，努力尋找後輩們可以依靠的全新支柱。

葉卓然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陸璃突然神色認真地抱了抱葉卓然。大抵是很多複雜情緒噴湧而來，陸璃感慨又溫柔道：“這麼多年，國家隊幸好有你。”

陸璃雖然打趣她，但在女團結束那天自己也悄悄跟姚晴和尹蕾去聊了聊。

一支優秀的隊伍不可能隻有一個人在率隊前征，葉卓然在領頭沖鋒的時候，其實一直有陸璃在背後默默為其托底。在緊張高壓的賽場上，即使是葉卓然也會有害怕退卻的時候，但往往看見陸璃，便能夠變得心安。陸璃雖然從來不說，但她的存在就告訴大家，天塌了我都能有手到擒來的高分給大家撐起一片天，請各位盡力向前沖吧。

高低杠決賽最終還是來了。

陸璃穿了件紫色的衣服，這是她的幸運色。

女子競技體操花期極短，Z國隊尤甚。十六歲的時候走上賽場，二十歲依然站在世界頂級大賽的決賽舞台的，少之又少。陸璃十六歲出道即獲世界冠軍，即便中間因為傷病缺席了将近兩個賽季，也不妨礙她南征北戰獲獎無數。所參加比賽金牌從未旁落，這是她在高低杠上的統治實力，而離大滿貫就差一枚奧運金牌，也是她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如今二十歲的陸璃，迎來了自己最後一場高低杠決賽。

她最後一位出場，如往常一樣，她安安靜靜在場邊站着，賽前聽了幾句來自程雙的技術指導。她和程雙教練算不上關系親密，但畢竟程雙帶了她六年，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的。或許因為性格原因，程雙對她的方式和旁人不同，他說完技術指導後頓了頓，隻在她的肩膀拍了拍，仿佛語重心長的囑托，就沉默着退到候場區了。

那一瞬間陸璃有些鼻酸。

她并不喜歡程雙。不喜歡的理由有很多，不喜歡他對待隊員的态度，不喜歡他制定的無數嚴苛又形式化的标準，不喜歡他做很多事情的目的原生動力都是利益與權力驅動，更讨厭他把隊員用廢了就扔掉。可是回頭想想，于己而言，他并沒有傷害過她。她沒有受到尹蕾那樣來自教練長達多年的無視和冷落，也沒有經曆過顧憶那樣沒用就被扔掉的遭遇。相反地，程雙對她在跳馬和高低杠兩項上的教學是絕不含糊的，如果沒有程雙，她不會有如今這樣的成績。

她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程雙一直都很喜歡也很器重她，而自己其實是程雙這種差别待遇下的既得利益者。一組姑娘們都害怕甚至都經曆過的那些遭遇，比如被辱罵被打壓被無視，也比如控制飲食和瘋狂加練，她經曆的最少。有可能是她的性格使然，也有可能隻是運氣好，讓她碰巧合了教練的眼緣。

她看向程雙，目光複雜。直至此時即将告别，她不知道是該去恨他對自己朋友、隊友們所做的那些事情，還是該感謝他這麼多年對自己的培育和教導。一貫敢愛敢恨又愛恨分明的她，突然理不清該以何種情感面對自己朝夕相處的教練。

前四位選手比完，姚晴排名第一，換成直葉套之後難度是7.2，完成分給了8.6，是個不錯的成績。不出意外可以穩住領獎台了。

但是冠軍得是我的，陸璃暗暗想，睜眼的一瞬間嚴重迸發出強烈渴望獲勝的光芒。

她開始熱身，上杠完成了半套，把她的命名空翻有意識地做了一下。

最後一場了，由陸璃完成的陸璃空翻，能多留一次就多留一次吧。

俄羅斯隊的高低杠奧運冠軍特裡希娃依然是最強悍的對手。今天第六個上場，一舉獲得7.3+8.7，上了16的高分，壓住姚晴超到第一名。

下場的時候特裡希娃往中國隊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在11年就被陸璃壓住，幸而12年一舉拿下奧運冠軍，13年又出現一個姚晴搶了這塊金牌——她在倫敦奧運的時候明明沒有那麼高難度的高低杠！

今天，我現在已經壓住了姚晴，你陸璃離開賽場将近兩年，你還能超過我嗎？

特裡希娃幾乎是趾高氣昂地走過去。仿佛已經胸前帶上金牌，臉上寫着高低杠冠軍屬于我。

第八位上場的陸璃已經開始準備，葉卓然來幫她打杠。她從下面上來，自然是看見了剛剛特裡希娃的表情，嘴角抽了抽：“這你忍得了？”

陸璃往高杠上噴鎂粉，頭也不回：“反正赢的會是我，她幹什麼都沒意義。”

葉卓然：“……”

真霸氣，不愧是高低杠女王。

上場前陸璃環顧全場，似乎想把賽場的模樣刻在腦子裡。

舉手亮相，一身紫色如綻放的鈴蘭。高低杠的女王，将迎來最後一次加冕時刻。

她高貴又優雅，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容置疑的王者風範。

高杠跳上，淩轉林轉淩轉180，三個E組轉體動作順利成功！

一周，兩周大回環帶起團身後空翻兩周越杠，G組别的陸璃空翻！

抓杠有些艱難，大概是團體賽那天沖狠了，手肘和肩膀的傷又開始反複了。

陸璃，你給我頂住！她咬牙盯着眼前這根杠子，這上面承載着她的夢想與榮耀，同樣也見證了她的太多辛酸和磨難。最後一次了！赢着退場總比輸着滾開要好！

Pak360接蹬杠shapo180回高杠，兩個E組換杠動作連接，做得簡直是酷炫。

林安，亞青賽沒做成功這個連接不要緊，我也練了很多很多年，多練總能成功的。

未來就要交給你了。

肩膀的疼痛有點厲害，剛才蹬杠甩出去的時候可能用力太猛。自己的身體啊，果然年齡長大就是容易受傷了。

頂住啊，就剩最後一搏了！

正掏360，接什麼？并掏屈特還是單獨的屈特？是降難度保穩定還是拼一把争金牌？

0.01秒之間——接上并掏屈體特卡再抓杠！

我可是陸璃！沒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直體炫下，輕盈釘住。

她在釘住的一瞬間雙手握拳，強力克制才能忍住胸腔裡積滿的激動和呐喊，成功了！

她赢過很多次，似乎沒有哪次成功比這次更讓她情緒激蕩。

最後舉手給緻意亮相，她的肩膀有些痛，但還是盡力做了沖向三邊的亮相。

賽場上從四面八方傳來熱烈的掌聲與歡呼，程雙上來擁抱了她，陸璃輕聲卻鄭重地對程雙說：“謝謝您。”

程雙愣了一下，然後拍了拍她的肩，似有很多話融在其中。

陸璃沒有下場，偌大藍色的賽場中這兩根杠子是那麼不起眼，卻是她這十幾年來那麼重要的東西。她走近，如同撫摸一件珍寶一般，輕輕拍了拍，最後一次珍重地與它告别。

分數就在這個時候打出來，7.4+8.7,16.1的高分。

陸璃獲得了她職業生涯裡最後一個高低杠世界冠軍。

她漂亮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沾濕，卻沒有覺得絲毫狼狽。她盈着滿眼淚水在向賽場的觀衆揮手緻意，沖着觀衆最多的方向，深鞠一躬。

為Z國隊征戰數年，占據高低杠項目統治地位近四年的陸璃，在此刻完成了她的謝幕之戰。冠軍收官，這無疑是個很好的結局。雖然還有不少遺憾尚且來不及彌補，但她已經做到了能力範圍内的最出色。

于此，就沒有可後悔的了。

賽場，高低杠，再見了。

場下葉卓然姚晴和後場等待的沈諾儀和尹蕾都撲過來抱住她，激動得滿眼淚光。陸璃還抽出手來把沈諾儀和尹蕾扒拉出來：“好啦好啦别哭，你們一會還得比賽呢，妝要花啦！”

姚晴過去幫沈諾儀和尹蕾做準備，陸璃一把撈住葉卓然：“等一下。”

國旗展開，她們一人展開一角披在身上，昨天的全能冠軍和今天的高低杠冠軍，一起向世界展示這面旗幟！

她們和四周歡呼的群衆揮手緻意，随後向觀衆席鞠躬，向裁判鞠躬，同時也向已經去換項又突然被這動靜驚得回頭的隊友們和教練鞠躬。

這是她們的最後告别。

到最後，葉卓然和陸璃熱淚盈眶齊聲高喊：“謝謝大家！”

場館裡響起已經經久不息的掌聲，對面的隊友泣不成聲，程雙和鄧卓都紅了眼眶。

而葉卓然和陸璃同樣淚流滿面。

觀衆席上有她們的粉絲，到這時候也不會看不出來什麼意思了，幾乎在她們奪冠時就喊啞的嗓子這時候依然能一起叫出她們的名字，那聲音幾乎震耳欲聾。

大概是實在不舍，齊聲也能聽出哽咽，卻全都是真誠與祝願。粉絲們從四面八方的聲音彙集在一起，在這個下午化作對于兩個姑娘未來人生的祈福——

“陸璃！葉卓然！退役快樂！”

平衡木比賽在最後一項。

幸好在平衡木決賽之前還有一個男子項目，尹蕾和沈諾儀迅速去洗幹淨了哭花的臉補了個妝。涼水撲在臉上的時候，沈諾儀終于冷靜下來了。

沈諾儀是最晚知道葉卓然和陸璃在這次比賽之後要退役的。

直到自由操決賽那天，葉卓然才終于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