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是在睿思殿中召見的尚然兮。她從映天宮出來,就到了睿思殿中處理積累了數日的奏折,果然瞧見了假柳笙奏報晉遷楚宙、鄭淩岫、蔣苓三人以及奏請晉升蕭霁月為壯武将軍的折子。
她看了一眼楚、鄭、蔣三人新升的官職,見不過是秘書丞、太仆寺主簿、大理寺丞這樣無關緊要的位置,便徑直批了個“朕知道了”,算是認可了假柳笙對三人的升遷。對于蕭霁月升壯武将軍一事,她有點嫌蕭霁月走捷徑,也嫌假柳笙過于自專,便批了個“暫緩行之”。
把奏折批閱完,尚然兮也就給顧瓊診過脈了,她昨個兒在明心宮待了一宿,中午想去凝晖殿寵愛趙玉澤,便傳宣尚然兮到這睿思殿裡見駕。
“罪民見過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尚然兮還是第一次來這睿思殿,他以往見明帝都是在明帝各個後宮的殿宇,這還是第一次單獨在睿思殿谒見聖駕。這讓他想起東窗事發之後,明帝也曾單獨宣召過他,當時明帝問的是顧瓊這一胎是否是服藥所得,他記得很清楚,他否認了。“怡君殿下此番有孕,純粹是姚天垂青。”他堂而皇之地在天子跟前撒謊。
當時有多大膽,此時就有多惶恐。
他現在本就是罪人,倘或天子要治他欺君之罪,罪上加罪,隻怕他擔不起。
可是擔不起也得擔,他雙腿打哆嗦,面上卻是一派從容自若。
強裝出來的鎮定也比畏畏縮縮怯怯懦懦強,他把舍得一身剮的事都幹出來了,此時畏懼膽怯,隻會對不起那個敢為男兒們闖刀山下火海的自己。
然而明帝并沒有問罪的意思,明帝先問他顧瓊的情形,“怡君這一胎有無性命之憂?到生産時你過來照料,能保他父女平安嗎?”
明帝的聲音平靜無波,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很緊張。
原來還是問怡君的事,尚然兮心頭略定,細細地回複明帝,“怡君瞧着兇險,但勝在年輕,隻要他堅持卧床,到生産時再由罪民親自照料,應當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明帝聽了,稍稍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思過問别的。
她雙眸銳利如電,在尚然兮身上掃視了一圈,看得尚然兮愈發打顫,幾乎要維持不住那強撐的從容。
明帝并不知道尚然兮是如何想的,她打量了尚然兮一番,倒有些不滿尚然兮現在這模樣來。
她印象中就沒見過這麼憔悴邋遢的尚然兮。
尚然兮瘦了不少,他本就是個高挑清瘦的個子,此時簡直可以用麻杆細腿瘦骨嶙峋來形容了。人也邋遢得很,眉毛粗粗的,臉上油油的,還隐隐帶着青須茬,這姚天男兒幾時允許出現青須茬?
原本是山間的辛夷花,現在頂多算是個枯澗荒草野蔓衰藤。
可見這兩個月過得既不好又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
一個破罐子破摔的男子,就像沒有籠頭的馬,随時随地都可以發瘋的。
把一匹瘋馬直接放回市坊中,可是會傷人的。
她得想個法子。
“依朕看,你還是該嫁個妻主,待朕琢磨琢磨,把你嫁給誰。”
明帝淡聲發話,認真思量讓這尚然兮嫁于誰。
這是尚然兮萬萬沒有想到的,他驚訝地擡起頭,否定明帝的提議,“罪民早已有妻主,不勞聖上費心。”
明帝嗤地一笑,很是果斷地拍闆,“你那個鄉下妻主,有等于無,你又犯了王法,妻夫之義已絕,你還是擇妻另嫁吧。”
據她所知,尚然兮的鄉下農女妻主純粹就是挂名,雖然尚然兮的兒子一直養在那個妻主和她的正夫身邊,但尚然兮對那個農女沒有絲毫的感情,就連兒子都不去看視,定時寄些銀子過去而已。這也是為何體仁堂案事發,不管是陳語陌還是葉衡都沒有建議她連坐尚然兮的那個所謂妻主和尚然兮唯一的兒子。
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妻主,如何能羁絆得了尚然兮?寶馬配金羁,她得給這個尚然兮尋覓一個真正能管得住他的妻主。
蕭冰月、羅幻蝶、葉衡、高瑩、沈名菡、陳語陌,明帝腦海中把幾個人選快速地篩選了一遍,最終敲定了惠王世女蕭冰月。
羅幻蝶偏愛嬌豔男兒,沈名菡地位太低,高瑩脾氣太軟,葉衡家裡正君卧床養胎沒有心思同新人鬥智鬥勇,陳語陌家裡夫郎太多又是體仁堂案的主審官,隻有蕭冰月性格夠威嚴,地位也最好,拿捏尚然兮手到擒來。而且蕭冰月瞧着嚴酷,其實内心很善良,她也不用擔心尚然兮被欺負得狠了走了極端。
“冰月王女還缺個侍夫,朕這就宣冰月過來,把你送去惠王府成親。”
什麼?尚然兮聽明帝這口氣不似玩笑,頓時就有些慌了,“你一個堂堂的天子,亂說什麼?”
“什麼叫亂說,朕幾時有過戲言?”明帝唇角帶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尚然兮的慌張。
尚然兮想都沒想就予以拒絕,“冰月王女三夫四侍,根本不缺夫郞,罪民怎麼能夠嫁給她?”
明帝眯起鳳眸,“你還挺挑,冰月三夫四侍怎麼了,她是親王世女,夫郞再多也養得起。”
尚然兮氣得腦門發疼,原本沒什麼光彩的小臉都漲起了紅绯,“她養得起罪民也不能夠嫁給她啊,罪民都多大歲數了?罪民的兒子都要十歲了,再嫁妻主不就成了笑話嗎?”
明帝看他發急,心中頗為得意,連珠炮般地反駁他,“你多大歲數?有三十麼?三十都不到,怎麼就不能嫁人了?你那兒子快要十歲又怎麼了,他有冰月這個義母,将來妻家都選得好一些。你把他丢在鄉下,他能嫁個什麼樣的人家?”
這,這話聽起來倒也有理,但憑什麼牛不吃水強按頭呢?
尚然兮雙眼圓睜,瞪着明帝怒火熊熊,像是一隻炸了毛的小山雉,抖擻着翅膀據理力争,不肯妥協,“憑什麼陛下你要我嫁我就嫁呢?凰朝新戶婚法可是寫明任何人不得強迫男兒嫁其不願嫁之人,陛下是天子就可以知法犯法嗎?”
提起新戶婚法,明帝眉頭略微皺了一皺,鳳眸中風雲聚集,聲音暗藏雷霆:“你這是拿澄之定的新婚戶法來堵朕的嘴是吧?”
尚然兮直覺天子這問話隐藏着危險,但他此時也别無他法,他心底深處的确是對江澄抱有期待,期望那個足智多謀的男子回到京城能夠解決掉體仁堂上下的困境。
明帝被他這默然承認給氣到了,腦海中想起江澄,愈發覺得這事她必須在江澄回來之前處理完畢。
否則的話,她讓江澄怎麼樣面對她呢?
就算是陳語陌和葉衡都沒把事情往江澄身上引,她也能猜出來江澄一定是知情的,沒準江澄還是主謀。這麼大的錯,她得讓江澄跪多久才能原諒他?
這麼好的機會,不過是暫時委屈一下他尚然兮,就能解了所有難題,她絕不能錯過。
而況,她打量了一眼尚然兮那蓬草一般雜亂粗糙的頭發,暗道她這也是為他好,男兒家缺了妻主的疼愛,很容易把自己活得像棵野草。冰月威嚴歸威嚴,對夫郎也是真心疼愛,尚然兮跟了蕭冰月,沒準能收獲甜蜜的感情,從此開啟幸福的人生。
決定已下,她果斷對尚然兮道:“這事由不得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尚然兮萬不料她居然如此霸道,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瞬,選擇威脅:“你非逼我嫁人,我有的是辦法弄死王女再了斷自己,你隻要不怕在青史上留下罵名,你就隻管倒行逆施。”
夠剛烈的,明帝的火氣被激起來了,蹭蹭兩步走下鳳座,湊近看他,針鋒相對地威脅他:“威脅朕是吧?朕還不受你這威脅。你敢傷害冰月,朕就把澄之關進天牢,免了他的左相,罷了他一切官職,永不複用。你敢畏罪自裁,朕就把你體仁堂的藥郎侍兒全都流放海島,讓他們生生世世做野人,回不了京城見不了親人。”
尚然兮被她這不講理的混賬勁兒給激得啞口無言。
反制有效,明帝閑閑地看了他一眼,拉鈴铛傳宣禦前護衛:“去請冰月世女見駕。”
在等蕭冰月見駕的時間裡,明帝也沒閑着,她吩咐侍兒去内庫取了些珠寶首飾錦緞玉器過來,當面清點賞給尚然兮:“八件珠寶四件玉器十匹錦緞,這份嫁妝不算薄了,你嫁過去踏踏實實過日子,莫再給朕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