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殿外的雲霞格外燦爛，連一絲涼風都無。明帝的紫宸殿内猶燃着昨夜的紅燭，她此刻正由露兒帶着兩個小侍兒服侍着穿戴上朝時的鳳袍。

按理，這差事應該由侍寝的君卿來做，但明帝向來憐惜後宮，這差事便由侍兒們代勞。眼下皇儀宮共有三大侍兒，鏡兒專管睿思殿的筆墨，琴兒專管早晚給天子梳頭，露兒則管紫宸殿一應雜事，但紫宸殿事務繁雜，也絕非隻此三個人便夠用的。故而内侍省自明帝天祥節便新挑了十二名宮侍教導了整整一個月，送進來給露兒三人做手下。

露兒三人又各自教導了幾天，方才敢帶着一同當差。

今日與露兒搭檔的兩個侍兒都來自禦前親軍家庭，一個是吳州人氏，母親是天子的禦前親軍，四國之戰是跟随天子出征，立有戰功，眼下已經是個正七品的振武将軍。一個就是京城人氏，姐姐是天子的禦前親軍，眼下仍舊當值。

這樣家庭的小男兒，平日裡自己在家中都要使喚兩三個侍兒的，做伺候人的差事，本就不大在行，若非由親軍家庭子弟入宮服侍是凰朝多年傳統，他們是絕不樂意到宮中來做宮侍的。偏偏去歲宮裡有許多事故，伺候天子的倩兒、春兒、瓜兒、洛兒，或死，或流放，或遣出宮去，或罰去河道工地當差。這樣的典範傳到這一批小男兒口中，他們就對天子憑空生出許多畏懼。那些教導他們規矩的内侍省差役，恐他們重蹈覆轍，更是把事情描述得極其嚴重，要他們務必謹言慎行，小心當差，如此，他們還沒有見到天子，已經先存了個怕的念頭在心裡。

此時殿内熏香袅袅升騰，自後窗中透進來的五彩晨曦，映在明帝美豔又不失威儀的臉頰上，照得她如同神仙一般光彩射人。

可是兩個頭一回近身服侍的小侍兒，不僅沒有得以面瞻天顔的歡喜與激動，其中一個年齡最小的給天子撣衣袖的動作都有點抖。

明帝覺察到了，瞧了那小侍兒一眼，詢問道：“身體不舒服？”

那小侍兒聽見天子詢問，哆哆嗦嗦地回答：“啟禀聖上，奴才，奴才沒有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怎麼手抖成這樣？明帝莫名其妙，再次看了這侍兒一眼。隻見這侍兒眼睛細長，眼距偏短，眉毛倒豎成八字，鼻子高聳，嘴巴微凸，牙齒也不夠齊整，乃是凰朝男兒中很普通的長相，雖然年齡很小，但臉色紅潤，身材也結實，瞧着沒什麼病。

侍兒恐天子怪他禦前失儀，自己講出原因：“聖上，聖上原諒奴才，奴才頭一回當差，有點，有點怕。”

明帝莞爾一笑，安慰這模樣欠佳的小侍兒道：“不必怕，朕又不兇。”

那侍兒聽見天子安慰，趕忙屈膝道謝，“奴才，奴才謝陛下。”道完謝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繼續哆哆嗦嗦地給天子整理腰帶。

明帝瞧着自己的金絲腰帶抖得跟那遭遇了大浪的金魚一般，暗暗搖頭，對露兒道：“以後多帶帶他們。”

露兒聞言也瞧了那小侍兒一眼，暗暗地沖那侍兒翻了個白眼，卻對着明帝恭敬道遵命：“奴才遵旨，奴才會好好教導他們的，陛下放心吧。”

那小侍兒聽見了，越發害怕，撲通一聲跪下就認錯：“奴才差事當得不好，請，請陛下饒命，奴才，奴才不是故意的。”

明帝微微詫異，她不過是讓露兒帶帶他們，這孩子怎麼就怕成這樣？她有那麼兇神惡煞嗎？還是露兒狐假虎威欺負新人？

明帝思量了一下，和顔悅色地對這小侍兒道：“你又沒做錯事，朕要你的命做什麼？起來。”又叮囑露兒道：“慢慢教，别罵他們。”

露兒再次恭敬領命，“奴才遵旨。”

那小侍兒聽見明帝這麼說，雖然小臉依舊白得像紙，卻終于不哆嗦了，在給明帝系衣扣的時候，還忍不住飛快地擡眼瞧了明帝一眼。

“陛下好辛苦，這麼早就要上朝去了。”禦榻上的冷清泉其實早就沒了睡意，但他也懶得起身，憑什麼别人都不用服侍天子穿衣，隻他用呢？他近來秉持着自己隻是個普通君卿，不必操多餘的心的原則，絕不做一分份外之事。

此時聽見明帝和那小侍兒之間的對話，便起身下榻，到得外間瞧了一眼就放下心來，就這侍兒的長相，明帝陛下說什麼也瞧不上的。

可是出都出來了，不做點什麼，倒有些浪費他的早起，他嘟起唇片向着明帝撒嬌。

明帝已經由露兒服侍着開始戴鳳冠，聽見冷清泉如此說，心頭甚是熨帖，唇角也微微上揚：“誰讓朕是皇帝呢？辛苦就辛苦些吧，那些個亡國之主想辛苦還不行呢。”

冷清泉聽她這麼說，莫名地想到他去年這個時候正在協理六宮，過不得幾日就是明帝出巡的時間。彼時天子出巡在外，皇後陪着天子，他一個人在宮裡，忙碌到連一刻空閑都沒有，那一刻他的确是不感覺到辛苦的。人在榮耀歡喜的順境中，越忙碌越閃耀，越忙碌越精神煥發。

隻是如今，那樣充實緊張的日子，怕是一去不複返了，他眼下連照料奕辰去至善堂的差事都卸了。自打他卸了這個差事，安瀾也不再給他安排别的事情。之前他接送奕辰的空當兒還要去安瀾殿裡陪坐，幫安瀾料理些瑣事，眼下也不知是安瀾終于饒恕了他，還是見他重新得天子歡心不好為難他，總之，是不再給他指派差事了。他自然也不會上趕着去讨要差事，他已沒了野心，有了天子的恩寵就足夠他在宮中生活得很好，何必再委屈求全地去讨好皇後呢？

女兒向辰也有師傅和慶壽宮一幹人等分教武藝詩書，基本上用不着他。他每日裡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天子或者等待伺候天子。

算起來，他現在差不多是整個後宮中最閑的人了。

他抿了抿唇，問已經戴好鳳冠馬上就要收拾妥帖的明帝：“陛下今晚還翻臣侍的牌子怎麼樣？臣侍還想服侍陛下。”

他這話一出，正跪着給明帝系鳳冠帶子的露兒就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撇起了唇角。

明帝也有些沒想到，她回味了一下昨夜的旖旎，用戲谑的語氣調笑他：“朕昨夜沒喂飽泉兒，一大早當着侍兒們說這個？”

她這話一出，露兒還好，那兩個新來的小侍兒全都臉紅起來。

冷清泉不理會明帝的調笑，繼續盯着她索要今晚的恩寵：“陛下就答應臣侍吧，臣侍求陛下了，求陛下了。”

他這語氣是典型的小男兒撒嬌，雖然他的年齡已經有點不合适，但他保養得極好，五官和身材都瞧不出年齡來，說話之間眼波流轉，臉上麗色舒展，像是吸足了夜間春露的海棠花，鮮豔飽滿惹人遐想，風情搖曳勾人魂魄。

明帝沒有理由拒絕這樣子的美人，她沖他擠擠右眼，吩咐露兒道：“給尚寝局傳話，朕今晚還翻淑君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