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是在蘇澈顧璟四人所住的小院子裡用的,明帝打量了一眼這個小院子,心裡頭對嶽飄有了一絲不滿。她讓嶽飄安排個普通院落,可這小院子瞧着像是普通院落,沒有亭台樓閣,也沒有假山曲橋,然而收拾得極為雅緻。
窗前鳳尾竹修長纖美,階前的栀子花清麗素雅,院中間的葡萄架上綠色的葡萄晶瑩如玉,對側的含笑高大漂亮,院門口的桂花樹枝葉扶疏,牆角處的南天竹清秀挺拔,穿廊前的夜合花樹姿小巧玲珑人,坐在這樣的庭院中,滿心滿眼都是夏天。
明帝再掃視了一眼這院子四周的房間,因是男子所住,她沒有進房,隻從門窗間往裡瞄一瞄,就這麼着,她也能瞧出來,這四個男子并沒有受一點苦。
正房是三間主房帶兩個耳房,擺設最為舒适。紅木桌椅描金箱櫃,麗湖石屏風配雕花隔斷,隔斷處挂着銀色紗幔,兩邊隔斷内各放了一張黃花梨月洞門式架子床。床上挂的是不同款式的冰絲帷帳,镂金燭台上安放的則是同樣的無煙紅燭。兩個窗戶前各放了一張黃花梨四簇雲紋獨闆翹頭案,左邊案上擺放着筆墨紙硯,右邊案上則放着一張造型華美的琴。桌案邊上靠近房門的位置,還都放着一個四方高幾,高幾上都擺着花盆,左邊花盆中那棵文竹長得斯文雅秀,右邊花盆中的淩霄花,開得楚楚可人。
左手廂房,由一個青碧山水屏風遮擋在窗前,讓人無法一窺究竟,然而從那金光流冶的屏風畫圖和窗戶邊上挂着的金絲畫眉鳥籠就能感知到,這房間的陳設必然不差。
右手廂房,光看桌椅案幾,似乎不如正房,但這個房間中安放了一張造型獨特的雙層雕花床,雙層床帶有抽屜式樓梯,樓梯還有扶手,從旋轉樓梯一格格走上去,到了那上層雕花床,視野正好與窗戶上方的雲窗相齊,而雲窗的位置正對着那棵綠色宜人的含笑樹,雲窗下方還養了一棵樹枝葉柔美的鵝掌藤。若是細想一下,天上的白雲悠然,對面廂房的雕花挂落,半空中争誇輕俊的小燕子,也都在那上層床榻的視線之内。
呵,她這是讓他們到這裡度假來了?
當她看到蘇澈和顧璟四個的時候,心裡這個想法更加得到印證。
四個男子穿得都很得體,倒不是多麼的奢華貴重,但各有各的矜持與體面。才生養過兩三個月的蘇澈着了一身水綠色緞面長衫,衣襟上袍擺處繡的都是銀線荷花,頭上戴了個碧玉發冠,脖頸處戴了條盤成兩圈的珍珠項鍊,瞧着飄逸又貴氣。
顧璟穿了一身淺白色薄绫廣袖圓領長袍,從料子到款式都很舒适,手上拿了一柄織成林木泉水圖案的缂絲團扇,腕子上戴了一副水頭極好的南玉镯,不經意間便顯出心如閑雲野鶴身不失失富貴榮華的氣度來。
穎兒是四個人中穿得最為嬌豔的,内穿無袖藕紫彩綢半臂衫外搭淺灰色流煙紗罩衫,頭上戴的是紅寶石發冠,左手腕子上一串紫水晶,右手腕子上一隻金镯子,兩手的食指上還各自戴了一個紅寶石戒指,一看就是極受妻主嬌寵的幸福男兒。
尚未嫁人的周璞今個兒穿了一身白色粗綢窄袖勁裝,算是四人中最樸素的,但是頭上的白玉簪和腰上的玉帶扣,材質都是金山美玉,雕镂的圖案也極為生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工部的玉作坊。
這是真當成度假來了?她該說他們太能随遇而安還是說他們太不委屈自己?
明帝還沒開口,蘇澈和顧璟四個就全都站起來迎接天子了。他們本就立在葡萄架下,這會兒一起躬身施禮,施禮的動作還算标準,但語氣卻算不上恭敬。
蘇澈似笑非笑地道:“聖上貴足踏賤地,真是難得啊。”
顧璟跟着揶揄天子:“草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聖上了,沒成想今個兒還能在這小破地方瞻睹聖顔,真是意想不到的福分,草民就是翌日被賜死了也沒什麼遺憾的。”
這話說得可有些犀利,明帝眉心一跳,什麼叫翌日被賜死了,她可沒說要處死他們,他們就先斷定她要做這樣的狠心事了?
顧璟話才說完,蘇澈就又慢條斯理地補了一刀:“小璟你說什麼哪?聖上是那昏聩專橫的帝王嗎?聖上頂天了就是把功臣投閑置散,飛鳥盡良弓藏還勉強算得上,狡兔死走狗烹那遠談不上。”
顧璟聽了,立刻做出受教狀,向着蘇澈埋怨自己:“也是,聖上不是那種心狠的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了,還以為聖上恨不得我們在外面熱死渴死呢,這乍一見到聖上,我這激動得都不會說話了。”
明帝深覺好笑,往正中間的花梨木椅子一坐,開口打斷這兩個的一唱一和,“蘇小澈、顧小璟,你們見了朕就陰陽怪氣,含沙射影,你們這是不想出去了?”
她後面笑容微斂,聲音中透着幾分讓人懼怕的威嚴。
“聖上息怒,他們兩個說話随意慣了,又沒有想到聖上會來,有點迷糊了,聖上您别同他們一般見識。”穎兒适時地開口挽救局勢。他真有些擔心,這麼下去,這頓午膳還沒有用,他就得和這倆冤家朋友一起被禦前護衛丢到那風景秀美的河谷裡喂魚蝦。
明帝瞟了一眼打圓場的穎兒,語氣不佳地發問道:“穎兒是吧?你家妻主馬藝丹為了你辭掉差事你知道嗎?”
這是讓明帝很生氣的事,也是她這次選擇直接來這雅州會一會這四個男兒的原因。倒不是說她有多麼器重馬藝丹,而是姚天地大人稀,所有鎮守邊塞的将軍都責任重大,一人調任,就必須找個人補上,補不上就有可能出簍子。
可要補上談何容易?武将們各負其責,可以說一隻鴿子一片天空,甚至一隻鴿子要負責好幾塊天空,能夠随時救火随意調用的一共就沒幾個,她得留着防守京畿重地。像馬藝丹駐守的又是西境,不熟悉那邊地形和民情的,就是過去了也不見得能壓制住賊人安撫住百姓。
她眼下是讓夏離兼領馬藝丹原來的防務,可這并非長久之計。夏離原本已經負責西境南線六州的防務了,再加上馬藝丹的兩個州,夏離也不是特别出類拔萃的人才,難免會有疏忽纰漏,最好是能夠讓馬藝丹仍舊回去任職,或者把馬藝丹同别處的将軍調換,這就需要看看這個穎兒究竟是否可靠。倘或穎兒真的是個野心男兒,那她就甯可培養新人,也不能讓馬藝丹重新走馬上任。
穎兒根本沒想到明帝有一肚子算計,他隻賠笑着給天子講事實:“回聖上,侍身知道。不過求聖上明鑒,侍身妻主是覺得自己年齡大了,值守邊塞有些難以勝任,這才想要回來的,并非是因為牽挂侍身,更不是膽敢同聖上作對,妻主常說她四十多歲投靠聖上,聖上對她有知遇之恩,她要知恩感恩,為聖上效牛馬之勞,盡微薄之力。”
明帝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卻也不再針對這穎兒,轉而看向顧璟和蘇澈,發話道:“你們兩個撺掇尚然兮研制生女藥,傷了朕躬,朕沒将你們流放海島,已經算是寬厚了,你們不知感恩,還在這裡嘲諷朕,朕倒要聽聽,你們兩個有何話說?”
她不問周璞,她知道周璞就是魯莽的漢子,幹活的粗人,沒什麼主意的,她也不需要聽周璞講,但她這麼問顧璟和蘇澈,是真心想要了解一下他們兩個是什麼想法,有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過錯。
十幾天過去了,她已經不是最開始聽聞奏報的那種暴跳如雷的狀态了,開始能夠認真地思量自己判罰的重與輕,也願意給蘇澈和顧璟二人一個改正錯誤重新為官的機會。
她對這兩個男兒,沒有什麼女男之情,但二人給她做了好幾年的臣下,她作為一個仁厚帝王,是記得他們的功勞的,她不是那種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人。
不僅如此,她對二人也都算熟悉。蘇澈是她的親表弟,她就一個親舅舅,舅舅就這麼一個親生兒子,在蘇澈幼年時,大長皇子常攜蘇澈入宮請安,她對蘇澈的聰敏和機靈是非常了解的。顧璟在四國之戰時擔任軍營文官,負責給将校們記錄功勞,拟寫軍中文書,與妻主向錦一起跟随在她身邊,算得上是親近之臣。
對于這樣關系親近又為她的江山社稷出過力的兩個男兒,她雖然很生氣,但還是願意給他們講一講道理,讓他們明白他們設想的路是行不通的,更不要妄想推翻這個以女子為尊的世界。
蘇澈和顧璟聽明帝這麼問,一時間倒沒反應過來,他們倆壓根兒沒敢指望明帝這回來就能對這個案件有所改觀,更沒有想到明帝是真心想給他們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在他們兩個看來,明帝此番來,無非是發現董雲飛出宮未歸,要把董雲飛給帶回去,董嘉君回去之後,還不知道要受什麼責罰呢,他們四個在這個小院子裡更不知道要住到哪年哪月。而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也不敢奢望明帝能夠理解他們想要姚天降生更多女兒,把姚天改造成一個女尊男不卑的美好世界的想法。
因而他們隻講他們的委屈,希望明帝能夠念在當初四國之戰他們立了不少功勞出了不少力的份上,早些赦免他們的罪過,放他們出去。
顧璟道:“草民無話可說,草民當年日日日夜夜在騎射營中學武練兵器的時候,宵衣旰食給軍營中做書記的時候,奮不顧身上戰場的時候,可沒有想過天下一統之後小民沒有了官職被削去了俸祿,隻能在這一方小院子中度日如年。草民原以為草民再怎麼着也能混個六部尚書當當。”
蘇澈也道:“草民當日給聖上出主意由戶部來設置官家銀莊的時候,為了給聖上籌措軍饷絞盡腦汁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枯坐在這麼一個小院子裡仰頭看天,連新生的兒子都見不到。”
明帝哼了一聲,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來。
蘇顧兩個的回答比她預想中的要愚蠢得多,這也很好地打消了她對二人的防範與猜忌。
若是大奸大猾,這個時候,肯定要講如何認識到了自己的過錯,并将繼續反思過錯,以此換取早日出去的機會。蘇顧兩個隻講自己的功勞與貢獻,講自己的委屈與不滿,倒真是沒什麼心機的行為。這樣的單純,應該沒有改朝換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