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語陌過來的時候,正是葉衡舉着勺子,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的時候。
下人們禀報陳大人來訪,葉衡還以為陳語陌有什麼緊急公事,詫異地咦了一聲,把勺子放下,叮囑了齊苗一句,“照看好正君,我去瞧瞧語陌有什麼事。”
齊苗慨然答應:“妻主隻管去,我來伺候哥哥用餐。”
齊苗伺候用餐,正君就能用得下嗎?葉衡根本不信,然而她自己既然沒什麼辦法,也就管不了太多,蹬蹬蹬地出房門往前院去了。
齊苗在葉衡走後,就把手中的湯碗放到了一邊的高幾上,他早就端累了,方才葉衡也不知怎得,神思恍惚,跟丢了魂似的,害他端了半天湯碗,這會兒手腕又酸又麻。
正君聽見他放湯碗,越發不開心了,覺得齊苗在葉衡跟前就伏低做小,葉衡一走,立刻就懶怠了。正君掙紮着坐起來,指責齊苗道:“你不想伺候我,你就走,我有侍兒服侍我,不用你。”
這話有點過分了,畢竟齊苗一直對他都算得上尊敬,他有孕這些日子,齊苗體諒他高齡懷孕很是不易,一下了差,就來他房裡伺候。以往齊苗是從不到他房裡站規矩的,這是當日齊苗嫁入葉家做側室的時候,就事先說好的。哪怕後來有了種種事端,這一條也從未改變。
眼下他居然指責主動前來房中服侍他的齊苗,這多少有點無理取鬧。
齊苗不敢相信地張大了嘴巴,齊苗平日裡也不是個肯吃虧的,此時直接怼了回去:“正君哥哥也别煩我,若不是你有了身孕,我怕你一個人待着,會出什麼岔子,你當我吃飽了沒事幹非得在你這杵着啊?”
“你”,正君氣得想要再反怼兩句,然而還沒說出口,眼睛一下子瞄到旁邊的粥碗,頓時覺得一口氣往上湧,他立刻捂着嘴巴幹嘔起來,難受得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腎都給嘔出來。
可是一日未食,胃脘中什麼都沒有,能嘔得也不過是泛酸的清水罷了。
齊苗見狀,也就顧不上同他吵架,上前一步,先把帕子遞到他下巴邊上,讓他用來接嘔吐的清水,而後輕輕地拍撫他的後背,盡量讓他能夠正常呼吸。同時悄悄地給守在門口的侍兒使眼色,讓那侍兒進來,把引起正君嘔吐的湯碗趕緊收走。
正君吐了好一會兒方才緩和過來,長舒了幾口氣之後,瞪着泛紅的眼眸控訴齊苗:“我都這麼難受了,你還同我拌嘴!你有沒有心啊?”
那語氣是十二分的委屈,不是正君對側室,上位者對下位者,倒像是哥哥對弟弟,甚至可以說是弟弟對哥哥。
齊苗呆了一呆,隻覺自打正君有孕,事情就不能再用常理判斷了,好在他也是個很機靈很能幹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淹,他快速讓自己适應角色轉換,用哄女兒的語氣哄勸正君:“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哥哥别難過了,我讓人再給哥哥做些新的湯水來。”
說完,他真的吩咐侍兒通知廚房,正君不愛用甜湯,再做一道清爽的鹹湯呈上來。
侍兒領命,自去傳話。
他又恐正君才嘔吐過口裡不舒服,起身給正君倒了小半杯溫茶水,遞到正君唇邊勸正君漱漱口,正君漱口的功夫,他另喊了一個侍兒捧着痰盂過來,待正君漱好了,正好吐在痰盂中。侍兒把痰盂送走,他再喊一個侍兒給正君拿擦手的羅帕,一個侍兒給正君端淨手的水,兩個侍兒就位,他親自把羅帕浸在小銅盆中,給正君擦唇角擦手心,不用正君起身,不用正君勞累一點。
如此細心的服侍,終于讓正君心裡頭舒坦點了。正君揮退侍兒,不大好意思地看着他,向他表示歉意:“我方才不是有意兇你,你别往心裡去。這幾日難為你了,你近來可缺什麼不缺?天熱了,明個兒去天心樓買兩件紗衣吧。”
這話的語氣又是一個賢良淑德的正君對着任勞任怨的側室所做的安撫。
齊苗微微一歎,由衷地言道:“哥哥先顧好自己吧,我瞧着哥哥吐得着實有些厲害,這樣子下去,怕是肚子裡的胎兒要吃虧。聽說宮裡有專門給有孕後宮準備的食譜,明個兒讓妻主去求求聖上,把食譜要過來,讓咱們廚房給哥哥照着做。”
他這話說得真切又實在,正君的眼裡滾下淚來,嗚嗚咽咽地對他表達感動之情:“你怎得這般好,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齊苗趕忙寬慰正君:“這是哥哥該得的,哥哥快别哭了。”
好端端的正君懷孕後就變成了愛撒嬌的老嬌夫,齊苗多少也有些無奈。但他并沒有覺得厭煩,他念着正君當初對他的好處,對正君很是體諒寬容。
那年他被迫回到葉家,心裡頭其實是又氣憤又忐忑,看誰都不像好人,日日夜夜充滿了警惕。他既擔心葉衡是為了将他領回家裡慢慢折磨,又擔心正君落井下石,說些沒輕沒重的話羞辱他,更擔心仆侍們拜高踩低讓他有苦無處訴。
他甚至想好了,若是遇到過大的委屈非人的虐待,他幹脆就撞死算了。
是正君的寬和善良,讓他放下了戒懼,度過了那段兵荒馬亂又無所适從的日子。
他記得當時正是炎夏,那年的天氣也不知怎得了,特别熱,熱得他飯都用不下。不管廚房做什麼,他都用得很少,當時葉衡還有些生他的氣,除了晚上進房寵幸他,白天基本上不理他。
他心裡對葉衡也有所不滿,覺得正是葉衡忍不下那口氣非要去行刺林瑤才導緻他從一個人人稱贊的少年才子淪落到人人鄙夷的蕩夫賤男,地位降到谷底,人生徹底暗淡無光。
他當日嫁給葉衡,已經放棄了男子官員身份,失去了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進士及第所能提供給他的錦繡前程,他犧牲了如此多,給她一個從三品的官員做側室,她居然不知道珍惜,遇事如此魯莽,一點就炸。明明可以先告誡他一番,讓他不再與林瑤來往,或者幹脆休了他,讓他可以和林瑤在一起,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這麼多的解決辦法,葉衡偏偏選擇了把事情鬧大對他傷害最嚴重的一種。他知道自己有錯在先,沒資格責怪葉衡,可是心裡頭終究是有所失望的。
葉衡白天不肯來,他正覺得輕松,壓根兒就沒想着要去兜攬葉衡。
這個時候,是正君安慰了他。
當時京城還不像現在有許多新建的冰窖,那會兒全京城的冰窖一共沒幾處,别說世家豪門的貴夫輕易用不上冰,就連皇宮,也不是誰都能用冰的,那位江相正是因為位份低用不了冰,才在掌權之後廣修冰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