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甯顧左右而言他：“陛下的名字……是你父親起的嗎？”

沈京洲的面色驟然沉了下去，明明唇角仍噙着笑，可那笑意卻無端駭人可怖，令人心生畏懼。

骨骼分明的手指輕捏着虞幼甯的下颌，沈京洲眸色冷淡。

“虞幼甯，不該問的别問。”

虞幼甯從善如流點頭，她如今也學會幾分做人的委婉，若是無話可說時，可以談談今日的天色如何。

虞幼甯對今日的天色不感興趣，她仰起眸子，雙目熠熠，特意挑了一個不管是人是鬼都會喜歡的話題（虞幼甯自以為的）。

“……那陛下想吃城西的甜水鴨嗎？”

她對紀澄口中的甜水鴨觊觎已久。

……

長街熙攘，人頭攢動。

城西街口的甜水鴨前排着長龍，一眼也望不到盡頭。

虞幼甯悄聲挽起車簾往外望，她不敢獨自下車，隻一人躲在車簾後探頭探腦。

遙遙瞧見多福三步并作兩步往前方跑去，少頃，多福捧着熱騰騰的油紙包朝虞幼甯跑來。

迎上虞幼甯狐疑的目光，多福笑着垂手解釋：“殿下放心，這是奴才先前交待掌櫃做好的。怕冷了殿下不喜，所以現在才去拿。殿下嘗嘗可還喜歡？”

油紙包解開，入目是甜水鴨油光水滑的外皮，宛若玻璃酥脆透亮。

多福命宮人将鴨肉撕成細細長長的，又親自拿銀針試過，這才敢呈給虞幼甯。

“這鴨子還剛從爐子取出，如今還熱乎着，殿下仔細燙嘴。”

虞幼甯喜不自勝接過。

八寶香車穩步穿過長街，車前懸着兩盞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燈籠做工精緻細巧，出自上用的工匠之手。

尋常百姓雖不認得，卻也知曉這馬車華貴奢靡，車上坐着的必定是達官顯貴，紛紛往旁避讓。

烏金西墜，落日熔金。

沈京洲枕着月白提花迎枕，他一手握着奏折，一手擎着茶杯。

清茶入口，忽的眼前落下一點黑影。

虞幼甯一面端着油紙包，一面拿巾帕墊着撕開的鴨腿肉，遞到沈京洲眼前：“陛下嘗嘗？”

那是撕開的第一口，虞幼甯還不曾吃上，隻巴巴望着沈京洲，似乎是想彌補自己先前說錯的話。

腿肉細嫩，覆着的酥皮薄脆光滑，顯然是虞幼甯特意挑出來的。

沈京洲眼睛輕擡，慢條斯理在虞幼甯臉上轉悠一周。他唇角勾着笑，奏折握在手心，輕輕在案幾上敲了兩下。

“倒還不算蠢笨。”

虞幼甯眨巴眨巴眼睛，她往日也曾見到小太監讨好多福，那會他們不單送東西，還會說些讨巧的話哄多福開心。

虞幼甯搜腸刮肚，過于阿谀奉承的話虞幼甯說不出口，思忖半日，也隻想到最最重要的一句。

虞幼甯脫口而出。

“應當的，這都是我孝敬您的。”

……孝敬？

沈京洲唇角的笑意漸深，唇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奏折無聲丢到一旁，沈京洲朝虞幼甯手中的油紙包擡擡下颌。

“既是孝敬朕的，那便都拿來罷，省得旁人說殿下小家子氣。”

……

養心殿燈火通明，多福手持羊角宮燈，笑着走在沈京洲身側，落後一步。

“奴才聽說殿下晚膳都沒怎麼吃，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如今怕還在屋裡生悶氣。”

到嘴的甜水鴨不翼而飛，虞幼甯氣得連晚膳都沒吃兩口，隻是吃了一碗燕窩粥，兩塊南瓜酥餅，還有一份蝦仁冬瓜盅。

橫亘的梅花枝擋在青石闆路中央，多福忙忙伸手撥開，深怕驚擾到沈京洲。

樹影在地上顫了一顫，沈京洲臉上淡淡：“你如今倒是敢說。”

多福低頭垂眉：“奴才不敢，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沈京洲笑笑，片刻方道：“罷了，改日讓那廚子進宮。”

這是要那掌廚的入禦膳房伺候的意思，多福連忙垂手謝恩：“能入陛下的眼，想來也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替他謝過陛下。”

寝殿近在咫尺，多福躬身為沈京洲挽起氈簾。

殿中空無一人，唯有滿地燭火流淌。

沈京洲看了多福一眼，多福心領神會，悄聲退下。

缂絲屏風後，虞幼甯一手撐在洋漆描金案幾上，一張小臉苦巴巴皺成一團。

上用的綢緞料子該是光滑細膩的，可虞幼甯如今多走兩步，都如在刀尖上跳舞。

雙腿好似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腿側的細肉都被綢緞磨得生疼。

虞幼甯欲哭無淚，忽然惦記起做鬼的好處，至少無病無痛。

沈京洲轉過屏風，擡眸瞥見坐在榻上兩眼空洞的虞幼甯，眉角揚起：“怎麼了？”

虞幼甯緩慢擡起眼皮，一雙杏眸水霧缭繞，委屈可憐。

“我的腿……”

微頓，虞幼甯忽的想起這腿也不是自己的，說起來，她也是鸠占鵲巢。

虞幼甯冥思苦想，最後終找到一個貼切的說辭，她低聲嘟哝。

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告狀。

“這腿……好像有了另尋主人的打算。”

沈京洲揉着眉心：“說人話。”

虞幼甯撇撇嘴，再次擡眼時，眼圈紅了半周。

“陛下，我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