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墨夜色深沉,空中遙遙傳來三聲鼓聲時,多福提着羊角宮燈,悄聲踩着月光步入養心殿。
殿中燈火通明,角落立着兩盞琺琅戳燈。昏黃燭光籠罩,沈京洲一張臉晦暗不明。
多福再一次放輕腳步,自小太監手中接過安神茶,蹑手蹑腳踩上羊皮褥子。
安神茶無聲擱在漆木描金案幾上,氤氲熱氣汩汩升騰而起,模糊了視線。
多福躬身,正想着悄聲離開。
無意擡眸,整個人當即僵在原地。
沈京洲不知何時睜開雙眸,黑眸陰沉冷漠,震懾和壓迫顯露無疑。
多福雙膝跪地,顫巍巍:“陛、陛下。”
他跟在沈京洲身邊的時日雖不長,卻也知曉沈京洲的忌諱。沈京洲平日裡陰晴不定,每每到了十五這一夜,更是喜怒無常。
多福不敢在這時觸沈京洲的黴頭,雙股戰戰跪在地上,腦袋幾乎要埋進膝蓋。
耳邊傳來窗外飒飒的風聲,燈花爆破的聲響,以及……沈京洲輕執起茶盞的動靜。
安神茶添了山楂和酸棗仁,沈京洲一手執起茶盞,一面漫不經心:“抖什麼?”
嗓音冰冷徹骨,卻無半點怪罪之意。
多福顫抖着擡起雙眼,大着膽子道:“陛下可是、可是頭疾又犯了?奴才這就去請劉太醫。”
官窯五彩茶盞又一次落在案幾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沈京洲垂眸,他指骨輕曲,不輕不重敲在扶手上。
不知怎的,沈京洲忽然想起虞幼甯适才試探自己鼻息的一幕。
她似是對沈京洲的生死很是憂心,連禱告都要猶豫再三,深怕說錯話。
落在扶手上的指骨有一搭沒一搭敲着。
少頃,沈京洲才輕輕吐露一聲:“去罷。”
多福抖如篩子的身影僵住,他愣愣從地上擡起腦袋,差點以為自己聽錯。
沈京洲向來不喜見太醫,特别是十五這一夜。
多福讷讷張了張唇。
沈京洲薄唇稍啟,輕哂:“怎麼,還要朕親自去請?”
多福回過神,疊聲道“奴才不敢”,腳底抹油跑得無影無蹤,臨走前還轉頭悄悄看一眼。
心中暗自咂舌。
也不知沈京洲今夜怎麼忽然改了主意,竟願意見太醫了。
養心殿的燭火半宿不曾熄滅。
殿中亮堂,劉蔺跪在下首,替沈京洲診脈。
迎枕抵在沈京洲手腕,劉蔺閉目沉吟,須臾,他手指緩慢從沈京洲脈搏上移開。
劉蔺起身朝沈京洲拱手行禮:“陛下脈象細長,為氣血兩虛,緊主寒邪,病在裡中,還是該靜養才是,下官這就去開幾劑藥,為陛下疏散疏散。”
沈京洲揉揉眉心,揮袖表示知道了。
多福上前:“劉太醫,這邊請。”
殿中再次歸于平靜。
宮人悄聲上前,為沈京洲呈上剛煎好的藥膳。空中漂浮着淡淡的藥香,同瑞麟香混在一處。
小葉紫檀垂在指尖,沈京洲默不作聲瞥了藥膳一眼。
多福滿臉堆笑:“陛下,這是劉太醫先前寫的方子,若是頭疾發作,可……”
沈京洲的目光緩慢從藥膳移到多福身上。
多福伏首跪地:“奴才自作主張,還請陛下恕罪。”
落在肩上的視線猶如綴上重物,壓得多福喘不過氣。
良久,頭頂才傳來沈京洲輕飄飄的一聲:“下不為例。”
多福癱軟在地,四肢軟綿綿,好似劫後餘生。
擡首望去,書案後那道明黃身影早不見蹤迹,那道藥膳原封不動置在案上,不曾動過半分。
寝殿杳無聲息,貴妃榻上的虞幼甯半張臉貼在青緞軟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