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檀木圓桌上供着白玉描金蓮花盤,盤中盛着三個佛手柑。
金絲藤紅竹簾低垂,斑駁光影映在缂絲屏風上。
燭光隐綽,看得并不真切。
虞幼甯一手提着錦衾,仰頭望着頭頂輕懸而下的明黃帳幔,熏香袅袅,沁人心脾。
重重瑞麟香裹挾遍身,虞幼甯枕着手背,雙目灼灼盯着外間的燭光。
沈京洲仍在外間處理政務。
自見面到眼下,虞幼甯好似不曾見過沈京洲歇息。
反倒是她這隻膽小鬼,日日躺在榻上呼呼睡大覺。
夜半鬼敲門,以前夜深人靜時,虞幼甯還時常出來晃悠。
或是在路上随意挑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吓唬,或是飄到湖邊,拿湖水作明鏡扮鬼臉,亦或是偷聽旁的小鬼八卦。
小鬼不需要歇息,可沈京洲是人,人怎麼可以一直不睡覺。
虞幼甯抱着錦衾,雙膝環抱在身前,眉心點着幾分不解哀愁。
她在地府曾見過猝死鬼,聽說那鬼死前還在為主人家做事,鞠躬盡瘁,連着十天半月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死後成了鬼,眼下的黑眼圈幾乎要垂到地上,一張臉麻木蒼白,地府的小鬼見了,紛紛避之不及。
如若沈京洲也案牍勞形,過勞猝死……
虞幼甯晃晃腦袋,努力将那猝死鬼從自己腦中甩出。
她輕手輕腳掀開帳幔,腳尖落地,不出聲響。
外間的書案上仍壘着如山的折子,摻雜着暗衛送來的密報。
沈京洲剛登基不久,恰逢新舊更疊之際,朝中兩派争得頭破血流。
沈京洲故意撒手不管,任由新舊兩派相鬥。一身白狐裘輕披在肩上,沈京洲凝眉閉目。
月上柳梢,明亮的月光猶如潮水。
沈京洲薄唇緊抿成一道直線,棱角分明的下颌緊繃。
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幾近冷白。
眼前晃過大片大片赤紅的血腥,頭疼目眩。
倏爾,身後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是刻意地壓低,連氣息也屏住了。
沈京洲眉目一凜,他臉上仍是半點表情也無,隻是掩在袖中的手指悄無聲息撫過袖箭。
狠戾在眉心一閃而過,指腹撫上袖箭的那一刻。
蓦地,一陣熟悉的瑞麟香拂過。
那是在沈京洲寝殿待久才會沾染上的熏香。
戾氣漸退,緊繃的肩頸舒展。
沈京洲默不作聲調整氣息。
燭光搖曳的殿中,虞幼甯蹑手蹑腳踱步至沈京洲身後。
一襲白狐裘曳地,虞幼甯踩着細碎光影,輕伏在沈京洲身側。
她屈膝半蹲在太師椅旁,眉目是止不住的憂心忡忡。
太師椅上鋪着明黃軟席,沈京洲一手扶着眉心,眉眼淡漠平靜。
淺薄光影落在沈京洲身後,他好似谪仙一般,不染一星半點世俗的腌髒。
虞幼甯一手捧着臉,一手輕輕伸至沈京洲眼下,而後無聲吐出一口氣。
“還好沒死。”
倘若沈京洲死了,虞幼甯隻怕又要過上饑寒交迫的日子,連糖畫都沒得吃。
虞幼甯雙手合十,學着平日衆人求神拜佛的樣子,悄悄為沈京洲祈禱。
“……長命百歲?”
虞幼甯念叨一半,忽覺不對。
若是自己活到一百二十歲,而沈京洲隻活到一百歲,那豈不是自己還要挨餓二十年?
虞幼甯忙不疊收回自己的禱告:“不要長命百歲了,還是比我多活一年好了。”
這樣還能為自己多燒點紙錢。
虞幼甯美滋滋想着,她果然是隻聰明鬼!
虞幼甯自顧自小聲嘀咕着,忽而又将腦袋往前湊了湊,目不轉睛盯着沈京洲垂在扶手上的袖口細看。
袖口乃是用金銀絲線繡成的祥雲紋,處處盡顯奢靡華貴。
虞幼甯不動聲色将自己的手指伸過去,同沈京洲的掌心隔空貼在一處。
沈京洲手指修長,一手握住虞幼甯的柔荑綽綽有餘。
深怕吵到睡夢中的人,虞幼甯不敢輕舉妄動,隻是虛虛比劃着大小。
滿頭烏發垂至腰際,偶有幾縷碎發輕飄飄從沈京洲掌中拂過。
癢意似有若無。
沈京洲面色不變,隻是另外一隻攏在袖中的手指輕蜷了一蜷。
良久,殿中的金絲藤紅竹簾晃動。
虞幼甯又輕手輕腳回到榻上。
滿殿燭光氤氲。
沈京洲于悄然夜色中緩緩睜開雙眸。
那雙眸子清明澄澈,抵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動。指尖稍有僵意,似乎還有虞幼甯身上殘餘的熏香。
沈京洲勾勾手指。
倏地,他眸色輕變。
沈京洲緩慢垂下眼眸。
一根長黑發絲不知何時纏在他的指尖,欲墜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