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石甬路,蒼苔濃淡。
風動林梢,淅淅瀝瀝的雨水從檐角滾落,順着兩側的雨鈴一路滑落到地面。
晶瑩水珠濺落在兩側斑駁掉落的朱漆彩柱上。
年久未修,窗上糊着的霞影紗破了好幾個大口子,冷風灌入,槅扇木窗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嘎吱一聲響,木窗又一次被風吹開,露出裡間的光景。
重重青紗後,屋内空無一物,家徒四壁,檐角結着大大小小的蛛網。
屋内并未掌燈,生鏽發黴的燭台傾倒在彩漆剝落的案幾上,案幾上還有幹透的燭淚,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
破舊不堪的妝台上立着一面裂開的明心瑞花紋鏡,鏡面四分五裂,借着窗外氤氲的秋色,隐約可見鏡中人的嬌靥。
膚若凝脂,眉似弓月,一雙淺色眸子潋滟,宛若波光粼粼的秋湖。
虞幼甯一面小心翼翼捧着銅鏡,一面細細盯着鏡中的自己看。
說是“自己”也不盡然,她本是一隻膽小鬼,在人間遊曆了數十年。
因着膽子小,好幾次依附到人的身上都失敗,不是被别的小鬼搶了先,就是被先前死去軀殼的慘狀吓一跳。
尋尋覓覓。
十年過去,膽小鬼終于成功依附到一位公主身上。公主名為虞幼甯,生得明眸皓齒,瑰姿豔逸。
可謂是燕妒莺慚,桃妒李嫉。
可惜這是一位在冷宮居住了十年的公主,生前還是被餓死的。
虞幼甯戳戳自己幹癟的小肚子,又戳戳自己的臉。
忽的展顔一笑,暖的,熱的,會回彈的。
——是活的。
她伸手,在自己白淨瑩徹的手背上輕咬了一口。
刹那,兩行清晰的牙印子出現在虞幼甯的手背。
纖長濃密的睫毛輕顫,虞幼甯眨眨眼,唇角笑意如漣漪蕩開。
會疼的。
她不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一縷魂魄,而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軀殼。
“虞幼甯。”
虞幼甯對着鏡中的嬌靥,小聲嘟哝,“虞幼甯虞幼甯……”
她雙手合十,學着往日僧尼的模樣,為這副身子的原主人念了一遍《地藏菩薩本願經》超度,願她早日投胎轉世,下輩子投個殷實富足的人家。
“殷實富足……”虞幼甯歪了歪腦袋。
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哪戶人家可以比得上皇家殷實富足,可原主人還是餓死了。
想了想,虞幼甯又重新祈願,“那你還是投胎做皇帝罷。”
萬人之上,九五至尊,衆人頂禮膜拜,無人敢僭越王權二字。
虞幼甯對着鏡中的自己點點頭,像是隔空和原主人對話,“做皇帝很好的。”
還有三宮六院,珠玉美人環繞。
她也很喜歡。
怕天上的神仙聽不見自己的祈願,虞幼甯又絮絮叨叨念了三遍。
忽聽遠處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似是有什麼重物炸開,滾滾濃煙騰雲駕霧,殷紅的火焰不住舔舐着殿宇上的龍首。
火光沖天,厚重的城門被破開,宮中的太監婢女早就亂成一團,尖叫聲、哭喊聲、求救聲裹挾在一處。
宮人四處逃竄,口中不住大喊着:“不好啦!叛軍入城了!入城了……”
餘音戛然而止。
一支淩厲尖銳的箭矢刺穿長空,準确無誤從宮人的小腿穿過,汩汩鮮血往外噴湧而出。
血珠子混着雨水,一路順着宮道蜿蜒。
宮人難以置信瞪圓着一雙眼睛,跌落在地。
耳邊馬蹄聲踏踏,似有千軍萬馬沖破皇城。
身上的太監長袍皆被雨水打濕,狼狽不堪。
冠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張滿是褶皺的臉。渾濁的眼珠子像是蒙着灰霧,模糊不清。
武哀帝一手撐在青石闆路上,拖着沉重潰爛的雙腿朝前匍匐。
淚水落在他的眼睫、肩上。
蓦地,武哀帝像是察覺到什麼,猛地往後望去。
清寒透幕,隔着朦胧氤氲的雨水,武哀帝一眼看見高坐在馬背上的身影。
雨霧氤氲在他淩厲眉眼四周,狹長的鳳眸陰郁淡漠。
他如神明高坐廟堂之上,居高臨下睥睨着地上苟且偷生的蝼蟻。
武哀帝眼中驚恐萬分,唇舌像是打結,他艱難從喉嚨溢出四個字:“你是、何人……”
耳邊恍惚想起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是武哀帝親自下的旨,滿門抄斬,誅九族。
死在武哀帝手下的忠良無數,他實在不知眼前的人是故人之子,亦或隻是尋常揭竿而起的百姓。
“朕當初就該、就該……”
趕盡殺絕。
又一箭落在武哀帝的手背,幾乎将他的掌心刺穿,武哀帝痛苦蜷縮着身子。
整座皇城浸泡在濃重的血腥味中,他艱澀吐露着音節:“住、住手!隻要你放過朕、放過我,我可以将皇位傳給你!你不會是亂臣賊子,隻要你留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