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至檀仙寨已幾近寅時，萬籁無聲似有聲。

荒山野嶺的路就是如此颠簸，車廂内一震一顫，黛玥兮睡不着，隻覺五髒六腑都快被震的出殼。

馬車緩停下來，随之車外頭小厮撩開簾子，恭敬道：“老夫人，我們已駛入檀仙寨地界了。”

阿婆一手扶着玥兮，一手向車窗外探了探，隻是見得外頭仍是黑黢黢一片，勉強能分辨出茅舍輪廓，馬車邊濃密野草長勢旺盛，觸及窗台。

遠處隐隐撲閃着微弱光芒，随着緩慢腳步聲臨近，灰素色長褂布衣老者手拿手工燈籠，光輝照應面容慈藹。

阿婆試探性地問一句：“沅老先生？”

老者道：“正是沅某，黛老夫人和玥兮小姐一路車馬勞頓，沅某已為二位安排好住處。”

阿婆笑道：“有勞沅老先生，我們小囡進了檀仙寨便與其他孩童無異，沅老先生直接喚她玥兮即可。小囡，快給你沅爺爺行禮。”

玥兮猶豫一瞬，腳步往前挪，頭一直低着，不敢讓别人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其實她對這白發蒼蒼的老者并無排斥之感，隻是她如今啞的說不出話，隻能稍稍作揖。

沅爺爺看這十餘歲女童态勢，白髭髯随着他微笑而翕動，他輕撫了一瞬玥兮的頭頂，對着阿婆說：“二人随我來。”

檀仙寨傍山而居，以凡間村落茅屋聚居特點排布，俯首瞭望，茅屋分布自由淩亂，初入者若不有人引路，十之八九該當迷路。

乍看檀仙寨茅房雖相差無幾，可每間茅屋卻是“各司其職”，有藥房、病房、廚房、各寨人睡房，還有沅爺爺授課的大禮堂。

沅爺爺将二人領到一間二人睡房，一進茅房玥兮就被微微震撼了——本以為寨子茅房都專門為粗草民設置，沒想到檀仙寨茅屋内部竟如此溫馨精緻，撲面而來的是令人親近的檀木香，這裡不僅有舒适的木榻子，擺放各種仙法書籍的竹書架，樹枝變出來的燈座，就連她姑娘家家的妝奁都被準備得穩穩妥妥，使得玥兮倒是心安了很多。

阿婆和沅爺爺道謝了一番，玥兮洗漱上榻後，二人又便出了茅屋。

玥兮并沒有睡着，在阿婆和沅爺爺走了之後，她又偷偷溜出了睡房。

她想在茅屋旁的雜草叢裡躺着，就像她在缥缈嶼的時候，倒在葳蕤草坪裡，然後一動不動，看着低壓的雲慢慢地飄，靜聽一旁小紅駒嘶鳴聲。

玥兮在缥缈嶼有一匹小紅馬，每日她都會騎着它在海面上瞎轉悠。如今她來到檀仙寨，與缥缈嶼相隔百裡，也不知小紅馬能否适應沒有她的日子。

她不知不覺在雜草叢中睡了過去。

天大亮時，刺眼日光攪的玥兮逐漸清醒，又忽覺右手濕漉漉的，側頭一望，敢情是小紅馬眷念滿懷地舔着她的手。

“融仔！”

玥兮輕喚一聲，驚喜滿目，她前往檀仙寨足足兩日兩夜，難道小紅馬一路跟了過來？

重要的是，她竟整路都沒發現。

不遠處又響起阿婆焦急的叫喚聲。

大抵是看見了睡房内沒人，又沒發現玥兮在雜草堆裡度過了整個夜晚，阿婆擔心玥兮承受不住母親離去的痛，想不開去幹些危險的事情來。

玥兮急忙起身，跑到阿婆旁邊。

阿婆長呼一口氣，上下掃了她全身，一邊小心拍掉她身上的雜草碎屑，一邊唠叨：“你這孩子，不好好在床上睡，非得喜歡草叢堆子，就不怕吓死你老阿婆！”

玥兮張了張嘴，嗓子還沒好透，正好阿婆一邊繼續說着，一邊拉起她的手，帶着她去看看檀仙寨其他人，還說到時候與他們結交修行，這日子啊定會越過越鮮活。

玥兮心如明鏡似的，知道阿婆這是想馬上讓自己轉移注意力，早些從喪母的哀痛中走出來。

“你是新來的？我叫姜疏雲，來來來，我帶你去檀仙寨周邊逛逛！”眼前這熱情似火的姑娘皮膚黝黑，長頭發紮成麻花自然垂落肩前，一雙眼睛是又大又明亮，倒沒少一些基本待人禮數。

阿婆“好好好”地應着，“你們二人好好聊聊，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多多相互分享嗐，阿婆就先去幫你們沅爺爺找點事做做！”

玥兮怔怔地看着阿婆走遠，身後那姜疏雲一把抓起她的右手，說了一句“跟我走吧！”，而後又突然“啊”的尖叫，炸雷般甩開，“口水！”

怪就怪小紅馬太喜歡自己，一大早上就舔來舔去，玥兮還沒及時清理就被阿婆叫走了。

她一臉平靜地看着姜疏雲，後者則強忍惡心和嫌棄，但片刻後又慢慢松開眉宇，露出一個強差人意的笑容：“沒關系，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玥兮有一瞬間的晃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感覺姜疏雲仿佛語氣重了些。

她就這麼被姜疏雲帶到了大禮堂。

大禮堂内還坐着兩人，一男一女，背對着她們，其年齡似乎都與玥兮相仿。

姜疏雲收斂了方才她那強擠出來的笑容，不再裝樣，狡詐邪氣直達眼底，她瞪視玥兮，一字一句問：“你為什麼來檀仙寨？”

姜疏雲步步緊逼，玥兮向後踉跄一步。那一男一女也起了身，朝這邊走來，站在姜疏雲身旁，同樣以審訊般目光直視她。

玥兮這背脊是直蹿冷汗。

“我再問你一遍，為什麼來檀仙寨！”姜疏雲直接大叫起來。

玥兮那兩隻手攥的指甲掐到掌心裡，明明馬上就可以把傷心過往忘懷，可面前這人又牽起了她的回憶。

母親病逝後，父親準備閉關十年，自己和阿婆便來檀仙寨修身養性。

她難道要直白白說父親不要她了？

玥兮一腔委屈悲哀化作不忿——

“你沒資格管我！”

這音量大大壓過對方，他們三人突然被玥兮吼得一愣。

男孩兒人高馬大，為保足他們自以為強悍的氣勢，他色厲内荏地哼了一聲，“不說也無妨，今兒重點是讓你這個新來的了解檀仙寨的規矩。”他上前一步，用手指狠狠戳了戳玥兮的肩膀，“不要以為有你阿婆陪伴就可以恃寵而驕，檀仙寨的弟子，拼的是實力！”

另外一女孩也吹胡子瞪眼：“你最好給我安分點！”

二人撂下這幾句話，轉身便走出大禮堂。

姜疏雲停在原地，瞪眼玥兮，“嘁”了一聲，也潇灑地揚長而去。

玥兮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着那三人背影，心底無名火蹿起，一時間有撲過去揍人的沖動——檀仙寨裡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她作為一個缥缈嶼島主之女，若不是母親病逝，自己被送到這種地方，她這輩子都不該有這種委屈。玥兮正想着沖出去找阿婆，讓她把自己送回缥缈嶼，可偏偏腦海裡總回蕩着男孩兒的話，倘若這個時候打退堂鼓，她就坐實了“恃寵而驕”的罵名。

這時一細膩溫軟的女聲從角落傳來——“檀仙寨向來與世無争，收留的都是因戰亂流落四海八荒的孤童，他們自小在檀仙寨長大，無父母親人依靠。”

玥兮猛然轉身，“誰！”

一女孩兒在角落裡慢悠悠地走了出來，聲如其人，她生得清秀，又似乎很腼腆，不敢看别人的眼睛，面對玥兮直勾勾的注視，她眼神飄忽不定，而後又尴尬地低下頭。

女孩說：“我叫靖芷，五年前就來檀仙寨了。剛剛那些人其實都是表面強悍，但内心極度自卑。他們羨慕你有阿婆，覺得你和我們寨子裡的人都不一樣，就想着要怎麼裝腔作勢欺負你。隻不過讓人意外的是，你剛剛對着他們大吼了一句，就直接讓他們對你有所忌憚。所以，隻要你不惹是生非，他們以後就不會再找你麻煩。”

玥兮沉默片刻，心竟漸漸軟了下來，也沒那麼生氣了。

檀仙寨的孩子從未體會過親人的偏愛，而她又有阿婆庇佑，如此也不難怪他們會對自己産生一些妒心。

靖芷不安地看向地面，“對、對不起，我講太多了，如果煩到你了，我向你抱歉。”

她正準備離開，聽見後面說：“我叫黛玥兮，剛才謝謝你為我解釋這些。”

靖芷轉過身，嘴裡念叨着玥兮的名字，“這個姓……你是缥缈嶼嶼主的女兒？”她似乎有些詫異，“你地位這麼高，怎麼來檀仙寨了？”

靖芷問了一個和姜疏雲一模一樣的問題，這句話仿佛就在問玥兮是如何從一個高貴的嶼主千金淪落成鄉野孤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