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聽愈加忐忑難安,強飾歡顔道:“掌櫃純和仁厚,未曾虧待我們。今日怎得憶往追昔?”
尚晚青眼神平淡無波,從上折下也落于穆雲低頭盯視着的秋海棠百卉勝景。嬌嫩鮮妍的花冠上踩着一雙針腳細密的半新黑布鞋。
拇指前緣抵上食指指腹,她想起了幾日前山廟内遭逢晦秋蜩,随身攜帶的錦囊裡有驅蟲粉。食指的指尖複又抵上拇指指腹,她想起來那塊被遺漏在簸箕下的豆腐...
最終視線擡起輕飄飄地停留在穆雲的發頂,兩旁露出的招風耳耳尖給這個腦袋平添幾分機警伶俐。
于是她思緒抽離,神色平靜道:“無它。”
“隻是想來不論海棠還是秋菊,若被安置家中須得美眷相襯。”
然後那對招風耳在尚晚青直白的視線中微微泛紅,穆雲擡起頭噎住,“你...”
“秋翠百菊圖樣的氍毹算作你的新婚賀禮,墓中進展一月半須要完工。”
穆雲單手撐住額頭,有氣無力道:“其實細細想來,這毯子也不是非要不可…”
尚晚青自顧自道:“想想你的如花美眷...”
穆雲咬牙切齒地怒嚎,“到底是誰告的密,我要把他大卸八塊呃啊啊啊!”
尚晚青笑的和善,“無它,你自己。”
穆雲發了一通瘋,認命般地深吸口氣道:“說到做到。”
日影偏西,輕薄的日光由案台淌向地面。尚晚青閱覽完自離去後新添的大小賬目,随即樓下的哄鬧聲促使她站在簾前。
裡間傳來湯尋同三四個堂倌争執的喧聲,尚晚青打眼尋望穆雲的所在,最終目光鎖定住坐在酒樓門檻上的兩個身影。兩個人背着身正專注地讨論什麼,那“招風耳”身旁的背影生得瘦瘦小小,頭上挽着雙髻。穆雲壓低身子遷就着她,兩人貼得極近,如同耳語。
尚晚青收回目光,掀開簾幔道:“何事?”
堂倌們一見尚晚青不約而同地止住聲,湯尋瞥眼看清來人“嗤”地一聲揚手掀了簾幔大步走出。
尚晚青掃眼地上稀落的碎瓷破碟,隻道:“近來暑氣蒸人,穆掌櫃說體恤大夥不易,晚間饋贈瓜果給大家消暑。”
堂倌們橫着排排站,紛紛正色點頭。末尾一個年輕的後生沒繃住樂不可支地“撲哧”笑出聲,尚晚青看過去,果不其然後生的後腦勺那一刻挨了一巴掌。
站其身側年紀稍長的廚子嚴肅道:“沒大沒小,笑什麼笑。”
後生“咳咳”兩聲,緊繃着身體站直了。
尚晚青道:“辛苦大夥繼續幹活吧。”
排排站的幾人迅速一頭紮進工作裡。
尚晚青随手拎了抹布出來,擡手一丢,丢給了倚在門口的湯尋道:“把手擦擦。”
湯尋頗為不服氣地狠狠擦了把雙手的油污。
尚晚青等人把手擦完了,“跟我來。”
兩人一道走出酒樓,漫步在大街上。
炙熱的太陽烤在身上,好似穿透皮囊,赤辣辣地烤在心上。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波瀾壯闊的成長經曆,就如同這九衢三市波瀾壯闊的人流一般。想少時縱劍群山享萬人仰羨,想青年劍法精進領銜一幹翹楚,想那聲聲震耳的“天之驕子”,想萬千少女眼中一霎那的驚豔與雪頰上的飛紅......想哪怕後來孤身仗劍走江湖,也從未像今日這般四處碰壁錯漏百出。
幾度糾結,湯尋不再跟在尚晚青身後。提步趕上來,破罐子破摔道:“此番是我惹亂,對不住。”
尚晚青心态平和,“人各所長,何況你平日本不做這些,任誰都會出錯。”
湯尋亂糟糟地想了一通,豁然開朗甚覺有理。
于是他求證般問道:“是嗎?你也這樣嗎?”
尚晚青目視前方,随口道:“我怎麼會。”
湯尋憤然移開目光,繼續跌進亂糟糟的思緒裡。
尚晚青忽而停下腳步,“到了。”
湯尋正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中尤自低喃,“也對...畢竟你是女...”
尚晚青未見人應聲,轉過頭眉梢輕挑,提聲又說了一遍:“到了。”
湯尋回神擡眼一看,頭頂鋪名“尚心成衣鋪”。
湯尋愣然道:“做什麼?”
尚晚青已然擡腳跨了進去,身影頃刻沒入人滿為患的外堂。
湯尋硬着頭皮也跟着擠進去,那一刻人頭攢動的人群立即以湯尋為中心,方圓空出一片半米的空地。
湯尋裝模做樣拍打了兩下絮拉拉的衣袖,周遭幾名妙齡兒郎紛紛香絹掩鼻,輕輕幾道白眼飄然離去。
湯尋悚然瞪直了眼緊追門口,突然一柄笤帚從頭頂襲來,湯尋反應極快,當即回身握住揮下來的掃頭。
“勞煩量身裁做一身夏衣。”已走到内間的尚晚青回過頭向這邊擲聲道。
“原是貴客,失敬失敬。”店丫頭掣肘将笤帚一收,疊連歉聲。
湯尋莫名看着眼前這個人高馬大,面色紅潤的店丫頭恍惚愣神。笤帚抽離掌心時,虎口仍不容忽視地泛着微麻的痛意。
随即魚貫而出的店丫頭們架着湯尋挪往隔間。
尚晚青慨然點一點頭得以辦正事,身旁一婦人扶梯而下。
尚晚青憑欄道:“如何了?”
婦人神色恭謹地低語,“俱已到齊。”
尚晚青從身後推門來至閣樓,背着身的幾人正好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