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角的雅間未設床榻,湯尋抱劍躺倒在柔軟的地氈上酣然大睡。尚晚青舒展雙臂方驚覺肩上披挂的毯子滑落在地。
店小二推門進來,“昨日怎未喊我?”尚晚青撈起毛毯的手一頓,似有若無的廣藿香飄散在空中。
店小二神色有些莫名地接過毯子,“曾進來喊過,見姑娘睡得沉,便想着過會兒來喊。”
尚晚青回道:“下回早些,盡管叫我便是。”
簡作梳洗,尚晚青走出邊門。
黎明未盡,積水空明。昨夜方下過雨,臨街浸着幾灣月色,不經意間月影微漾。她迎風深吸口氣,胸腔被濕潤的涼意填滿。
思索間瞥眼望向遙處的豐月樓,天明時分燈火将熄。
臨别時邱重給她煙花筒,她問:“事前須有圖謀,以應萬變,何處得便?”
邱重回道:“尚姑娘認為得宜之處皆可。”
長街大小交通,尚晚青沿着每條通往豐月樓的必經之路走了個來回。
終于在天際微泛金光時回到酒樓。彼時還未開業,堂倌們正灑掃清塵,湯尋晨起,一人坐在鄰桌用膳。
尚晚青甫一進來,他眼睛倏亮問道:“欸,昨夜你們去哪了?”
尚晚青不假思索,“哪也不曾去,是你起晚了罷。”
“啊...”湯尋微微面露赧色,“貪杯勿怪...”偏身左右一瞧,又奇怪道:“亦蕭兄呢?”
“未曾見過。”
湯尋一知半解地點一點頭,遲疑地朝尚晚青擡了下碗道:“一起吃點兒?”
尚晚青搖頭,“你放開吃好。”又對鄰近的夥計招呼道:“這位客官要什麼便上什麼,管夠。”
交代完提裙上樓。臨窗而坐,磨墨濡毫新撰食方。
再擡頭時,不知不覺已近晌午。日頭斜照在素箋上,曬着手下那方井然鮮亮的遺金暗自生輝。
樓上樓下的喧嘩人聲恍然入耳。擱置了筆墨,将書頁一張張按序碼好。尚晚青思索着取下腰間小袋,裡面是上回從邱重宴上裝回的剩豆腐。
穆雲推門送來茶點。
尚晚青左右颠動着囊袋,炒豆腐上星星點點的黴斑在厚重的日光下一覽無遺。
穆雲身形一頓,猛地捏住鼻子,警覺道:“什麼東西?”
尚晚青仍低頭研究着豆腐。穆雲翕動着鼻尖發出“吸吸吸”的聲音,四處嗅着。
尚晚青順手将袋子抛到桌邊,背靠椅背,下巴一擡“喏”,掀蓋喝起了茶。
穆雲拿近了聞。“噫”地一聲拎遠了,“馊了,這什麼?”說着已扒開袋口去瞧裡頭。
忽而面色微變,再擡頭時一臉憐憫。“...難道你在路上已經,已經困苦到這種地步了嗎?”
“你要不要嘗嘗呢?”尚晚青藹然和樂。
穆雲閉眼把袋子往後一丢,口中歎道:“啧...枉我擔憂你呢。”
一杯茶盡,尚晚青目光落于案前,“桌上這些新式菜樣,先試着做出來。成了的按往例賣出去。”
穆雲一面細細翻看,一面嘴上應道:“掌櫃出手,哪有不成的。”
尚晚青目光漫無目的地流轉,桌腳旁的地氈上有一片淺淡的烏黑。本不顯眼,隻是氍毹中央織繪着大片秋海棠花團錦簇的勝景,周邊圍攏一圈雪白的配景,清豔兩相映襯下便格外矚目。
尚晚青道:“換了。”
穆雲翻頁的手一停,順着尚晚青的目光看去,回憶道:“這是...昨日和你一起來的那人在這睡了一宿。”
尚晚青眼前浮現出湯尋那身慘不忍睹的布條。
尚晚青道:“晚間從庫中取張新的換上。”
穆雲眨了眨眼,将手中食譜一合目露星光道:“那這張...那這張...”
尚晚青盯着他眨動的雙眼,關切道:“如果你有眼疾的話可以休...”
穆雲連聲糾正,“不!不不不...小的無礙,小的很好。小的意思是...現下這張售出,仍然數目可觀啊。”
尚晚青抽身又靠向椅背,點頭道:“我知道。”
穆雲抓耳撓腮,“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就不能,就不能...”他眼一閉,“看在這麼多年勞苦功高,不對!看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尚晚青目光平和,“庫裡有新的。”
穆雲兩眼放光,“啊...新的!!”
“新的。”尚晚青強調,“特别是那張價值不菲的秋翠百菊...”
穆雲激動道:“啊!!秋翠百菊!!”
尚晚青冷不丁道:“在你眼中我是個苛刻的人嗎?”
穆雲立即點了點頭。
“好吧。”尚晚青面不改色。
稍即他從巨大的喜悅中稍稍找回理智,鞠了一躬義正辭嚴道:“古雲,上行下效。正因掌櫃嚴于律己,我等才好謹終慎始。”
尚晚青笑吟吟,“你有謹終慎始嗎?”
穆雲垂首道:“這是自然。”
尚晚青愔愔淺笑,笑得頗為言不盡意。
穆雲頭頂着尚晚青和悅的目光,卻感如芒在背,惴惴心緒飄忽落不到實處。
他垂眼凝視着腳下的富貴海棠,聽尚晚青的音色如漫漫流水般叙道:“五年前,你離開豐月樓随我一路至今。那時候我一無所有,你也身無長物。遂爾你我元宵紮紙燈,寒露賈膏蟹。歲旦賣爆竹,上巳市羅帕。應時當令,順勢則興。從露宿街頭到根椽片瓦,由饑寒交迫轉至飽食暖衣。追思曆曆過往,可謂相待而成。迄今你我穩立朔州,來時路茫茫,山迢雨飄委實不易。我自認不曾薄待于你,平素日進鬥金,你也分享一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