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閉上了雙眼,靜下心來,全神貫注地調息,恍若谛聽來自諸神、秩序和命運的低語。
東方淵感覺自己的身體裡有溫暖的靈力注入又流出,周遭的一切都靜下來。
一種難以言喻卻讓人感到舒适的靜谧。
他耳邊又逐漸浮現出輕柔的水浪搖晃聲,像是坐在晴朗夏日的海邊,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緩緩親吻着海岸,令人感到溫暖。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的漢白玉宮殿或陵寝連同魇和默耳一起,變得模糊而搖晃,恍若自己置身在白色海洋搖晃的懷抱裡。
神魂變得飄忽,像是海底的海草随水流飄搖一般。五感變得虛幻,像是進入了蜃獸吐出的幻影氣泡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淵耳邊的水浪搖晃聲漸漸停止了,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而穩定,神魂不再飄忽,五感愈發真實。
東方淵尚未完全從搖晃中奪回理性,就聽見耳邊傳來如銀鈴般的笑聲。
“哈哈哈哈……”
東方淵循聲望去,隻看見魇張着彎出弧度的嘴巴,背過身去。
“原是好事一樁。”聽上去魇似乎是拍了拍手,又或是她用右拳捶在左掌,恍然大悟道,“是吾悟錯了機緣。”
魇轉過身來面對着他,緊閉的雙眼下各自垂下一道白色的不知名液體,柔聲詢問:“閣下,可是為亞諾那孩子而來?”
東方淵能感覺到魇的态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卻也沒做他想,直言:“正是。”
魇微微颔首,擡手抹掉雙眼下垂着的白色液體,神色恬然,“吾帶閣下去尋祂。”
“多謝。”東方淵一拱手,請求講得誠懇,“在下還有一位夥伴在塔外,可否請您到時也引他一程?”
魇點頭表示同意,嘴角微微上揚,“默耳會去引他來的。”
魇的手上乍現出一條銀白色的月華紗帶,背過身去,将月華紗帶熟練地蒙上緊閉的雙眼,系在自己頭上。
東方淵看着那條約有一根拇指長度那麼寬的銀白色紗帶,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垂在魇緊閉雙眼之下的白色液體,是血液,是從魇的雙眼裡流出的血液。
那麼,魇剛剛施的術并非通靈知曉過去之術,而是窺探未來可能之術。
窺探未來的可能,有違天道,當受天譴。而魇隻是瞎掉了雙眼,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東方淵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想象得到失去視覺的痛苦比想象中的更痛苦,輕聲道:“您的眼睛……”
魇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噙笑的唇角頓了一下,卻也不感到冒犯,神色依舊安然,“雙眼是觀覽寰宇的工具,但不是唯一的。”
東方淵點了一下頭,收回自己多餘的同情心,口吻變得謹慎:“确實。”
魇轉身朝着一個方向前進,姿态依舊端莊,隻是布帶下時不時會垂下兩道白色血痕。
東方淵緊跟在她後面,迅速走出了從上到下全由漢白玉造就的建築。
一路上,魇沒有說話,東方淵雖然好奇未來,但不會主動去問。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東方淵跟在魇身後,來到了一道巨大的黑鐵門之前。
那道黑鐵門上刻着纏繞叢生的荊棘,恣意地張牙舞爪,像是随時會活過來啃食血肉的怪物。中隙頂端是口銜玫瑰的不死鳥,底部是一朵盛放的薔薇,而中部的門把手是兩隻面對面在交叉的刀劍上起舞的雄獅。
魇遲遲沒有動作,似乎在等待東方淵做出決斷。
東方淵隻掃量了一眼黑鐵門,就一掌拍開了它。
黑鐵門轟然洞開,一直保持沉默的火翎鳥率先從東方淵肩頭飛了進去。
積灰被震落,浮散在空中,帶來一陣不好聞的陳舊味道。
随後,一股血肉潰爛的腐臭味溜進了東方淵的鼻子,對他的鼻子進行了襲擊。
東方淵伸出手,試圖揮開浮在空中的積灰,小心翼翼踏進黑鐵門一隻腳。接着,他的腳尖碰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柔軟東西。
東方淵閉了閉眼,吞咽了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來,在心裡幾乎确定了那是什麼。
東方淵把另一隻腳也踏進來,把木劍佩回腰間,蹲下身去瞧。
那是一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孩童屍體。不知名的可憐孩童,他皮膚蒼白,身體冰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還要忍受不知來自誰的殘暴手筆。
魇随着東方淵一同踏進黑鐵門,蹲下身來,俯視着那具孩童屍體,面色凝重。
魇對着那具屍體伸出手掌,凝了靈力在掌心,對着屍體施出了恢複咒。
那具屍體立刻恢複了它本來的模樣。
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睛此刻毫無光澤和焦點,安靜地躺在眼眶裡,不再生動活潑,幾乎就是兩顆清澈漂亮的藍色玻璃球。大概是因為主人經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眼皮沒能包住它們。
顯然,正是東方淵要找的“亞諾”。
東方淵沉默地凝視着那雙藍眼睛,面色算不上好看。良久,他抱起那具已然冰冷的屍體,開了口:
“與我斡旋這麼久,辛苦你了。我會寫信給米迦勒,請他接你去天國為你授勳。很了不起,小男子漢,你做到了許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
東方淵擁着他,伸出手,撫合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東方淵這邊是沉重的訣别,而蹲在他身旁的魇那邊,卻是另一種迥異的情形。
魇蹲在屍體腿側,與眼前男孩的靈魂平視,把白繡球花遞到男孩靈魂的手裡,握着他的手,讓他握牢白繡球花,細心叮囑:
“我想,寫信還是有些慢了。當然,信件是必要的。但現在讓這朵花先帶你去,米迦勒自然會讓你走進天國之門。至于授勳,你可能要等一等他的信送到米迦勒手裡了。”
魇給了男孩靈魂一個擁抱,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撫了撫他的發頂。
随後男孩靈魂被收進白繡球花裡,同白繡球花一起變成白色的光球,飛出了黑鐵門,飛出了漢白玉宮殿,飛出了聖塔,遠去天際,似一閃而過的流星。
“他的屍體……”
魇提出了一個處境尴尬的話題。
“我會在事情結束後,把他同他母親埋在一起。”東方淵堅定的話打斷了她,而後再次向她請求幫助,“順便,能請您施法保他屍身暫時不腐嗎?”
那幾乎是個完美的答案。
魇這樣想着,爽快地答應:“沒問題。”
魇伸出手掌,貼上屍體的眉心,靈力凝結的白繡球花粲然綻放,而後如同真菌菌絲一般絲絲縷縷鑽進屍體的眉心。
做完這一切,魇收回手掌,站了起來。
東方淵掐了訣,收了男孩的屍體進乾坤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積灰。
“那麼接下來,讓我們來清算賬單吧,「亞諾」。”
東方淵咬牙切齒道,在“亞諾”這個名字上格外加重了聲音。
濃厚的灰霧一下散去,像是舞台上的灰色絨幕布被人拉向兩邊。
出現在東方淵和魇眼前的是咬牙堅持,匍匐在地的紅瞳少年,以及濕漉漉的白色的……觸手?
順着觸手向上看,就會發現觸手不過那家夥的冰山一角。那家夥身上留着各種法陣和法印的痕迹,但也僅僅是痕迹。
祂通體雪白,遠瞧與神聖聖潔之物頗為相像。祂的上半身是以白布帶覆眼的六翼人形,下半身是柔軟濕漉的觸手,乍一看像是六翼天使騎在一隻墨魚的頭頂。
哦,撒旦的地獄玩笑啊,六翼天使怎麼會騎着一隻墨魚呢?!
嘿,親愛的,别這麼早就下定論,仔細瞧瞧。眼前這個龐然大物,祂生有六翼,這不錯。但是,那是六隻發育不完全的翅膀,其上覆滿鱗片。
六翼的人形身軀下連接的是墨魚的十隻觸手。說是觸手也有些不太準确,畢竟墨魚的觸手上并不會長有上千隻布滿血絲的眼睛,似乎恨不得每一個細胞裡都生出一隻眼睛來。
聽到了東方淵的聲音,祂擡起那隻壓制紅瞳少年的濕漉觸手,無視紅瞳少年痛苦的啼鳴,觸手上的眼睛全部循聲轉動,看向東方淵。以白帶覆眼的六翼人形隻是将雙臂交叉,護在胸前,之後再無動作。
上千隻眼睛就是上千道目光,被它們包圍在中心,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掀個底朝天。說實話,那場景詭異而又可怖。
東方淵解下丹辛劍,提在手上。他神色泰然,動作坦蕩,毫不慌亂,清正之氣萦繞周身。
丹辛劍劍身不停流轉着暗紅的光芒,雖是木劍卻發出铮铮劍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他像是一支找準了目标的利箭,開弓就隻有射中目标這一個宿命。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的選項。
一時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倏然騰起,連氧氣裡都布滿了緊張與不安,像是被泡在陰冷潮濕的海水裡一般,令人窒息。
魇站在一旁,臉上帶着略顯詭異的微笑,神色恬然,恍若一個路過的膽大看客。如果無視自她站起身始,月銀色靈力一直在她掌心不停流轉的話。顯然,她面上平靜的神色更像是暴風雨前甯靜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