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煌走遠後,薩埵輕喚“阿念”。
婆婆托着一個錦盒從側廳邁步出來。
暮卷内心有些不安,她雖然不知道這錦盒中裝的什麼,但也預感恐怕和自己的身世有關。
眼見着暮卷胸口起伏漸劇,婆婆有些猶疑,腳下停滞不前。
昨夜凝霜之力突然失控,此時又要應對人生大變,婆婆不知暮卷的身體能否承受,猶豫不決地看着暮卷。
“婆婆,我沒事。”暮卷強護心脈,不讓躁動不止的凝霜沖擊出來。
“先彼蒼天,先彼大地,是以胎藏,水納萬靈,複有心神,于中靜顯。”
薩埵在旁誦念凝霜心決。
“護住心脈,務必保持冷靜。”薩埵叮囑,暮卷點頭示意,心中跟随默念,氣海稍平。
婆婆遲疑地扯了一下師父衣角。
薩埵看着她,有些無奈,“既然昨日已經決定告知,今日又何必反複。”
婆婆似有些懊惱昨晚的決定,她沒想到暮卷才看到錦盒就反應強烈,現在她實在擔心這孩子能否承受住。
暮卷懇切地看着婆婆,“婆婆,我真的很想知道。”
婆婆無法,打開錦盒,将其送到暮卷眼前。
錦盒内放着一個魚形玄玉佩,上系赤色绶帶,暮卷将其拿在手中撫觸,玄玉膚感冰潤,魚雕中隐隐又似有金絲遊動,周邊飾以卷雲圖案,靈動飄然。
翻轉過來,魚雕腹部淺淺刻着一行小字——暮卷塵曆二二〇五正月初一。
是暮卷的名字和生日。
“這是……我的?”暮卷不解。
婆婆點點頭,薩埵師父在旁開口。
“十一年前中秋日,我和阿念正在上離郡碧山縣放雲峰雲遊,黃昏之時忽而暴雨傾盆,我二人不得已躲入一處破廟避雨。不久,卻聞到遠處飄來一陣異香,我當時便知有異。”
薩埵緊皺眉頭,站起身來,“那香乃是婆娑二宗大德入定時用以輔助的流魂引,可使人進入無我之境,功力大進。”
“可這在婆娑教中都屬秘辛,僅大德及其指定的護法内徒能知,且每次用量不多,不然就容易失去神識,任人擺布。”
薩埵在廳房内背手踱步,“當年我作為護法内徒,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師父密室入定時守在門外護他周全。所以這個香味,我永遠都忘不掉。”
“但那日我竟然在夢華山野間聞到,并且其香味濃郁程度,比記憶中強過百倍。我不由得大驚,帶着阿念不顧雨幕就循香而去。”
說到此處,薩埵背對暮卷,暮卷看不見他的臉,隻能聽到他異常沉痛的聲音:“趕到香處源頭時,卻隻見遍地血屍……”
暮卷心口忽地一疼,捏緊玉佩。
“那戶人家應當是前來放雲峰祖庭祭拜,那座宗廟的門窗緊閉,約莫十多人齊齊倒在血泊中,香爐中還殘留一點香灰,我嗅了一下,确是流魂引。隻可惜那些人,不僅屍骸斷肢四散,還被人盡數剝下面皮,實在難以辨認……”
聽到這裡,暮卷心如刀絞,唇齒緊咬。
婆婆在不停在一旁輕撫她的背,雙眼噙淚,神色不忍。
“我當時在那宗廟四下搜尋想看看是否有人尚存一息,但殺人者似乎與這家人深仇大恨一般,沒有放過一個人。男女老少全都在無知無覺中被虐殺……”
暮卷唇角滴下殷紅血痕,她夢中的腥臭、異香此刻全湧向了鼻息之間,一瞬間仿佛又墜入那個噩夢的夜晚。
婆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趕緊拿帕子替暮卷擦拭血痕,口中咿呀呼喊,不想讓薩埵再講下去。
薩埵回轉身來,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徒兒。
暮卷握住婆婆的手,凝神吐息,将凝霜心訣狠念幾回,然後從唇齒間一字一句地擠出話來。“師父,你接着說。”
薩埵對自己這個小徒兒生出了些許佩服之意,當年自己眼見師門遭戮,一身真氣盡數炸開四溢,氣血逆行,激蕩間口噴鮮血,幾近死去。
當下這孩子雖然勉力穩住心神,但神色間卻沒有絲毫猶疑,心志堅定。
薩埵心中感慨,随即雙手交疊結印,閉目說道,“蓮母護佑,我和阿念正準備離開時,宗廟裡那尊泥塑的祖像卻轟然碎開,露出裡面昏迷的小女娃,而她腰間正系着你手上拿着的這個玄玉佩。”
暮卷松開婆婆的手,深呼吸一口氣。
一切都對上了,此刻,她硬生生将喉間湧上來的熱血咽了下去,繼續聽薩埵說下去。
“我背着你正要離開時,門外忽然闖進一個人,神色異常,大喊着殺人了就向我撲了過來,招招直擊要害。”
“我背着你又要護着阿念,無心戀戰,又擔心流魂引後勁,來不及解釋,帶着你二人便逃離了那裡。”薩埵睜開雙眼,回想起這些,他都免不了一身冷汗。
“原本我們想帶你去碧山縣衙求助。誰知道還沒進得縣衙大門,縣吏便棍棒将我們打出,罵我們胡說八道,放雲峰除了一處廢棄土地廟,哪裡有什麼宗廟祖庭。我估摸他不過覺得我外邦番人模樣,你婆婆口不能言,沒使些錢财賄賂他罷。”
“當時你在我背上醒來,但神色木然,如同癡兒。情形不明,我又遭人誤解,也怕你的仇家發覺追來,不得已幹脆帶着你倆向西往沉月谷前行,路上順便打聽放雲峰的事情。但奇怪得很,一路下來竟無一人知道此事。”
“半個月後,行至芷野郡内,丹羲商坊的舒原燎先生與我鬥拳相識,招式之間他認出我心法異于尋常婆娑人,便誠意相邀我教授其兒婆娑心法秘要,還特意尋了醫師替你醫治癡病。幾番斟酌下,我和阿念決定入谷避世,一面傳授你們武學,一面由舒原燎幫我暗中調查當日放雲峰的異事。”
薩埵垂下雙手,他終于将這一切說了出來。入谷十年來,這是他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此刻,薩埵看起來很累,坐到暮卷身旁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