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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祁被困進夢魇。
他在漫長漆黑的甬道内奔走,卻始終尋不到光亮。
恍惚間,前方似有微光。
他向光而行,走了許久,卻不期然闖入一片腥紅的屍山血海。
下一瞬,他猛地驚醒。
窗外已近黃昏。
他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鼻間萦繞着濃烈藥香,肩上傳來陣陣疼痛。
“将軍,您可算醒了!”
何宇端着藥碗入門。
謝祁靠坐在床頭,喝過藥後緩了緩神,開口問:“這是何處?我睡了多久?”
何宇誇張道:“您睡了三天三夜!早說了您身上有傷不能趕路,您偏不聽,早說了您身上有傷不能救人,您也不聽,這下好了,舊傷複發又添新傷,最後起了高熱,得在這醫館常住好一段日子,您滿意了吧!”
謝祁被他吵得聒噪,将人趕了出去。
五日後,他終于徹底退了高熱,不再困進夢魇。
喝過藥,謝祁帶着何宇去刺史府上拜訪。
瀾州刺史是個五十多歲鬓發已白的清瘦老人,聽說了他要籌措軍資的請求後,沉吟片刻道:“瀾州雖不富裕,但近幾年生意也紅火了不少,侯爺若要籌錢,下官可替侯爺牽線,宴請城中幾位富商,侯爺以為如何?”
謝祁點頭:“如此甚好。除此之外,還有一事要勞煩秦刺史。”
秦刺史:“侯爺盡管開口。”
謝祁斟酌道:“我要尋一個人。”
那姑娘既然讓南枝替自己擔了昭甯公主的名号,便也是隐姓埋名留在瀾州,她不想暴露身份,他自然也不能平白無故給她添亂。
是以,當秦刺史問他要尋何人時,他也根本說不清楚。
最後沉吟半晌,也隻是道:“我要尋的是位姑娘,刺史幫我将消息散出去就是,那姑娘知道是我在尋她,想必就會找上門來。”
他昏迷的這些時日,南枝應該已經将自己曾經去尋她籌錢的事告訴了許清禾,隻要那姑娘想,且已經知道了他在瀾州,便定能尋得到他。
怕就怕,她根本不願意見他。
五日後,借着秦刺史的名義,謝祁于城中歸鄉樓中宴請瀾州城内有頭有臉的幾個富商。
快要出正月,天氣卻還是有些涼的,今日的天空更是陰沉密布着烏雲,瞧着像是要下雨。
要赴宴的富商一共六位,趕在下雨前已經到了五個。
秦刺史笑着道:“許老闆許是有事耽擱了,侯爺莫怪。”
“……那老闆姓許?”
隻是一個姓氏,便讓謝祁心口一窒。
秦刺史點頭:“許是南境大姓,就在這幾位老闆裡便有兩位。”
已經到場的五位富商裡,有個身形富态的男子,和着秦刺史的話說了句是。
話頭由此開始,秦刺史便向謝祁将這幾位有頭有臉的富商一一介紹。
“……還有一位,便是還沒到的許老闆了。”
方才那位許老闆便笑道:“侯爺可不要小瞧了這位許老闆,她雖是位女子,本事卻大着呢,城中有小一半的産業都是她的,當初咱們瀾州城的生意也都是靠她發展起來的,可比我們這些男子都強!”
姓許,還是個極厲害的女子……
謝祁攥着酒杯的手微緊,卻知道這世上不會有這般巧的事。
然他此行是帶着目的而來,見衆人談笑得歡快,便也一同笑道:“諸位将這位許老闆說得這般厲害,那謝某倒真是想要見見了。”
此時窗外響起一道驚雷,轟鳴之聲響徹天際,有人道:“外面雨大,許老闆許是被困在了路上。”
沒由來的,謝祁又想起了那姑娘。
或是十幾年前的霁州,或是六年前的京都,她都曾因為雷雨而難以入眠。
可他知道,那姑娘怕的不是雷雨,而是怕雷雨之夜裡至親至愛的分别。
雷鳴之聲方落,雅間房門便被人敲開。
謝祁立即扭頭去看。
推門進來的是個圓臉丫鬟,那丫鬟恭敬道:“路上雨大,半路壞了馬車,我家夫人淋了雨,現下正在更衣,還請諸位原諒則個。”
有人笑道:“許老闆天人之姿,便是讓我等再等上兩個時辰也是夠的。”
引起一陣善意的笑。
“幾日不見,周老闆怎地還是這般會說話,倒讓我更不好意思了。”
還沒見人,衆人倒是先聽見了那位許老闆的聲音,一齊往門外張望。
聽到熟悉的音色,謝祁坐不住了。
衆人便忽地聽聞“哐啷”幾聲。
室内所有人轉了目光一看,竟是那位年少英才的謝侯爺慌亂間站起了身,他動作太大,便将身後的座椅帶倒在地,發出雜亂聲響。
衆人看着,他此時此刻竟好似有些手腳不知該放往何處的窘迫感。
他這邊響聲發起的瞬間,房門也被人打開,提步走進來的正是那位遲來的許老闆。
許老闆一身青色襖裙,掌心裡捧着手爐,頸邊衣領綴了圈兒絨絨白毛,可見是有些畏冷的。
可她一笑,那張清麗容顔便仿佛讓烏壓壓的窗外都有了亮色,亦讓衆人眼前一亮。
饒是見多識廣的秦刺史,也費了片刻才回神。
他向身旁的人介紹:“侯爺,這位便是許老闆……侯爺?”
卻見身側的人仿佛丢了魂,愣怔地盯着那才踏入房門的人,不知為何,眼眶甚至有些微紅。
這般明目張膽地盯着一位女子,實際是有些失了禮數的。
秦刺史往後讓了半步,擋住謝祁的目光,刻意将聲音揚高:“謝侯爺,這位便是方才我們一直在說的、那位極為厲害、不輸男子的許老闆。”
謝祁當然知道她極為厲害,也當然知道她不輸男子。
因為來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許清禾。
多年不見,她仍是那般的清麗出塵,像是一朵開在寬闊池塘中的荷,在綠葉的陪襯下更是讓人看上一眼便挪不開目光。
隻要是她,那麼一切美好詞彙便都能用來形容。
他提步上前,想張口喚她一聲,動動嘴唇卻始終無聲。
他該說什麼?
自從來了瀾州,他便無數次想過兩人重逢的畫面。
或是熱鬧街道上不經意的擦肩,或是刺史府門前一聲冷冷的質問,又或是酒樓飯桌上不期而遇的相逢。
卻從未想到會在今時今日的宴席上再見。
激動之餘,他有些近鄉情怯的無措感。
可對面的姑娘卻鎮定極了,平靜地與衆人問過好之後才終于看向他。
“這位是?”
謝祁一時間沒能答話。
見狀,有旁人疑惑道:“難道許老闆與謝侯爺并不相識?”
方才見謝侯爺那激動的模樣,他還以為兩人早就相識,如今是久别重逢呢。
許清禾道:“劉老闆說笑了,我跟這位,謝侯爺……”
“——素不相識,從未見過。”
素不相識,從未見過。
短短八個字,便讓謝祁從重逢的驚喜中回神。
分别那日,這姑娘的決絕面容猶在眼前。
——從今往後,你謝祁是生是死都與我許清禾沒有半點關系,往後也最好各不相見。即便命運捉弄讓你我見了面,也最好當做并不相識,從此之後,你我隻當做陌路人罷了。
是了,她曾說過的,他們從那以後都隻是陌路人而已。
謝祁提唇苦笑,閉了閉眼,再擡眼時也總算恢複了鎮定。
“是,我與這位許老闆素不相識,方才隻是我認錯了人。”
“認錯了人?”
謝祁:“對,許老闆的聲音相貌都與我的……”
許清禾倏然望過來,眸底生寒。
謝祁便将“夫人”二字咽入喉中,改口道:“許老闆與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方才才不經意間認錯了人。”
許清禾将目光平緩移開。
插曲過後,衆人開始商讨正事。
謝祁要籌措的錢财不是個小數目,但南境久受戰亂困擾,衆人心中皆有大義,猶豫之下便将大掌一揮,決定把自己手下的多半家資都贈與侯爺,隻求侯爺能早日平了南弋。
唯有遲來的許清禾,沉吟片刻,故作為難:“不巧,這幾日生意出了岔子,錢财周轉不開,興許還得十天半月才能籌上軍資。”
“無妨,無妨。”
謝祁的聲音裡帶着小心翼翼:“你何時方便,何時再給我就好,這幾日我就在瀾州,并不會離開。”
聽在衆人耳中,竟帶了些讨好的意味。
許清禾冷聲應了句“好”,卻并未看他。
謝祁心中失落,可旁人在側,到底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宴請過後,衆人先後離開,謝祁想将許清禾叫住,可又怕惹她生氣,張了張口後終歸作罷。
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秦刺史有意提醒:“許老闆家中事忙,還有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平日裡總要比旁人忙些。”
謝祁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隻兀自盯着那道逐漸遠去的熟悉背影。
等那背影徹底消失,他又開口問:“許老闆姓許,叫什麼名字?”
秦刺史默了默,歎了口氣,回道:“姓許,名慶和。”
許慶和。
許清禾。
謝祁忽地笑起來。
那不就是她麼?
這姑娘,連假名都不願好好琢磨。
可慶和慶和,分明是在等着他早日平定南弋,還南境一片和平。
是夜,謝祁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翌日天剛亮,他叫來何宇,吩咐道:“去備一份厚禮。”
何宇為難道:“将軍,您傷剛好了點兒,又要去哪兒?”
謝祁:“許宅。”
昨日相見,他跟她就隻說了一句話,卻已經讓他念了整整一夜。
昨夜相似徹骨,簡直要将他逼瘋。
是以,今日他要登門許宅,以籌措軍資的名義,求她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