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裡忌吹風勞累,許清禾便哪裡也去不了,隻能窩在房内好好養身體。
好在剛出生的小孩子一日一個樣,平安慢慢長開,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總算沒跟剛生出來時一樣,皺巴巴得像個小猴子。
一個月後,她在鎮子裡給孩子辦了場滿月宴。
為了不惹人注目,這場滿月宴辦的隻算是中規中矩,并不盛大,隻是将鄰裡街坊聚在一處吃了頓酒席而已。
許清禾倒沒覺得這樣委屈了孩子,反正平安還小,滿月宴熱鬧與否小家夥根本不知道,日後也不記得,又何苦為了這個而勞心勞力。
不過,等日後小姑娘及笄,她定要給她辦場盛大的及笄宴。
既是彌補她滿月宴的遺憾,也是彌補自己當年及笄的遺憾。
滿月宴上得了不少鄰裡街坊捧場,每個人都說了好聽的吉祥話,其中也包括了隔壁莫大娘一家,一家子說什麼也要給許清禾磕頭,以感謝生産之日的救命之恩。
席間便又是一頓誇贊。
“好似有些日子沒瞧見楊郎君了。”倏爾,有人問起孩子父親
許清禾臉上仍遮着面紗,溫聲道:“這幾日家裡出了事情,召他回去,約莫着過兩天就該回來了。”
雖然說的是楊晔,可她想起來的卻是謝祁。
也不知那人有沒有收到她讓人送過去的輿圖與畫像,又是否已經開始着手應對。
滿月宴後,許清禾的生活便更加悠閑自在起來,每日不是讀書作畫,便是抱着孩子逗弄,後來更是将自己并不喜歡的針線活也撿了起來,即便是給平安繡個柔軟漂亮的小肚兜也是滿足的。
時光就在那一字一頁、一筆一劃、一針一線中度過。
秋去冬來,鎮子裡下了幾場大雪,即便屋子裡燒着地龍,許清禾也不願再動針線,隻拿了幾本詩書看,還抱着平安念給她聽。
一直到來年冰雪消融,冬去春又來,天氣沒那麼冷了,她才終于又捏起針頭。
算算時間,小丫頭如今已經七個月了,因為養護得好,孩子身體也很好,還從沒生過什麼大病。
許清禾問過醫師,隻要路上伺候得得當,這時候便可以帶她遠行了。
她命人打點好行裝,決定在三月廿一這日辭别靜安,啟程前往南境。
靜安曾戀戀不舍地問她:“為何不再多待一段時日?好歹等孩子再大一些。”
許清禾道:“我原想着去歲年底就要回去的,起碼能在南境過個新年,可那時候平安實在太小,這才拖到今日。”
靜安公主還想再說什麼,便聽許清禾難得直白:“靜安,我也想家了。”
她從沒忘記過,她的家在南境。
即便那裡已經沒有她的親人,可那到底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有她與親友所有的美好回憶。
靜安于是不再相勸,不由分說地将她們送到了十裡開外,而後才與齊晟一同離開。
這一路行得很慢,許清禾在車馬上度過了暮春與初夏,将沿途百花盛開、生機勃勃的盛景都盡收眼底。
兩個月後,在五月廿五這日,衆人終于抵達了南境霁州。
許清禾懷裡抱着平安,讓人将車簾撥開。
望着城内熟悉的街道,她的視線逐漸模糊,好似又透過時光望見了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她低頭,碰了碰女兒軟乎乎的額頭,輕聲道:“平安,我們回家了。”
時隔七年,她終于又回到了南境。
隻是不知此處,是否還故人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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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許清禾帶着平安徹底安頓下來,已經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夜色已深,四周寂靜,天邊唯有一輪彎月。
有人踏着月色而行,躲過王府護衛的重重巡邏,最終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昭甯公主曾經的閨房。
房内燭火已滅,裡面的人顯然已經睡下。
來人便翻窗而入。
房内景緻仍是少時模樣,可床榻上的姑娘卻已經不複曾經活潑,隻端端正正一闆一眼地躺在床榻上。
他沒敢點燈,怕即便是微弱的燭光也會将她吵醒。
以謝祁的目力,即便隻靠着廊下燭光與窗外月色,也能将床榻上的姑娘看得清楚。
她仍是他們分别時的樣子,沒胖沒瘦,還是那樣的清麗貌美,唯一不同的是,這姑娘臉上多了幾分從前很難見到的溫柔。
竟好似是曆經了什麼蛻變一般。
他也不敢坐下,隻靜靜立在床邊,将這姑娘的眉眼唇鼻細細描摹,而後深深刻在腦海,最好至死都不要忘卻。
明明早就決定了不會再來見她,可臨到啟程時,謝祁還是沒忍住在生辰這日從滢州趕到了王府。
正如年少時的她一樣。
在這裡待得越久,他的心便越動搖。
半個時辰後,子時将過,謝祁強迫自己離開。
想在走前吻一吻她的眉心,可想起來那日她的決絕,他到底還是沒敢這麼做。
即使這姑娘根本不會知道今夜發生的事。
許清禾恩怨分明,即便與自己這邊結了怨,可也沒牽連謝家分毫,從京中回來後還特意命人重修了當年已經破敗于大火之中的謝府。
于是,謝祁離開王府後便回了謝宅,先去謝氏祠堂給父親母親與兩位兄長上了香,而後回到自己的院子睡了一覺,翌日天亮再離開。
這日夜裡,謝祁把軍中的一切都安排妥當。
“此行短則幾月,多則三兩年,我不在的日子兩國不會開戰,你就按照我囑咐的,易容之後好好替我練兵,旁的我都安排好了,不必多管。”
“若我回不來,多半是已經跟那邊同歸于盡,南弋陷入内亂,也不會再有心思來滋擾南境。到時京都的禁軍統領齊晟會接管南境軍,你繼續回武林做你的少閣主就是。”
付縱英低着頭,不應聲。
謝祁猶豫了下,最後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在那以後,還請你替我…就算是幫我,幫我照看好她。若她有朝一日想起了我,問起了我,你就将這封信給她。”
“但若她…沒問起我,就當這東西不存在,也别打擾她。”
付縱英偏過頭,賭着氣還是不應。
可謝祁知道,他說的這些事他定然都會全力以赴。
如此便再沒有後顧之憂,謝祁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終于轉身踏出營帳。
付縱英這才擡頭,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他一頭紮進沉沉夜色,再未回首。
後來的三年裡,南境确實如同謝祁說得那樣,再未開戰。
直到永順三十四年的十月,南弋國兩位皇子内鬥,決定最終以誰能攻下南境滢州作為繼承皇位的條件。
十月底,兩國開戰。
此戰曆經兩個月,終于在臘月底結束,總算也是讓人能安穩過個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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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節。
霁州城内張燈結彩,人群熙攘,天氣雖還冷着,但正逢佳節,每個人臉上都是溫暖和煦的笑。
“聽說了沒?滢州終于停戰了。”
“這仗打了兩個月,也該停了。怎麼樣,謝少将軍出馬,咱們赢得漂亮吧?”
說話的人狠狠嗤了一聲:“漂亮什麼漂亮,什麼謝少将軍,我看就是個繡花枕頭,投降求和倒是快得很,别說赢得漂亮了,自他來了南境,咱們就沒赢過!”
五年前是遭遇突襲才敗的,也情有可原,但這回可是兩國正兒八經的沙場對決,他盡然又敗了!
“怎麼會?謝少将軍十幾歲就上了戰場,那可是當年孤身一人深入敵營,探囊取物般斬下敵将首級的人物,怎麼會又吃了敗仗,還主動求和?”
“你忘了他在京都那五年是怎麼過的了?說什麼卧薪嘗膽等待時機報仇,我看其實是富貴迷人眼,他早就被養廢了,再受不了軍營的苦,根本就打不起仗。南境軍交到他手裡,哼,遲早得完!”
另外一人不禁唏噓一聲:“唉,那倒真是可惜了,他年少時可是難得的将才啊……”
……
“喂,這馄饨你們還賣不賣?怎麼說個沒完沒了了?”
兩人正說話間,隻見一個黑着臉的少年立在鋪子前,灰頭土臉的不說,還滿臉的不耐煩:“戰場上的事你們懂什麼?我們将軍會停戰那是因為……”
“何宇。”
燈火跳躍間,那廂站了個人高馬大的俊朗男人,手裡拎着一盞與他偉岸身形并不相符的精緻梅花燈。
那男人朝少年斥了一聲,而後又看向鋪子前的兩人,溫聲道:“勞駕,兩碗馄饨,一碗多放些辣子。”
在馄饨下鍋的間隙,何宇灰溜溜地走過來坐下,垂着首,低聲道:“将軍,屬下就是聽不慣那些人诋毀您,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還信口開河,胡亂評說。”
“此間内情,你自己知道不夠,難道還要讓百姓全都知曉?是不是最好再給你備匹好馬,放你去南弋國嚷得人盡皆知才滿意。”
謝祁沒看何宇,隻将花燈放在桌上,小心護着那裡面的燭火。
何宇立即低頭認錯:“将軍,您罰我吧。”
謝祁擡頭乜了他一眼,淡聲道:“擅自洩露軍中機密,照軍規該領三十軍棍,等此間事了,回營後你自去領罰。”
何宇的頭更低,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片刻後,兩大碗熱騰騰的馄饨被端了上來,其中一碗的湯面上還浮着層紅彤彤的辣子。
何宇将那碗加辣的馄饨移到自己這邊:“将軍,軍醫說了,您的飲食要忌辛辣。”
謝祁隻望了他一眼,雖然無聲,卻也讓人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