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烏将裸露在外的皮膚盡量全部防護好,但凍傷不可避免,早點到達任務地點,可能他的結果會好一些。
無論參與哪片區域的任務,折損幾個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以他的身手,遭遇什麼意外,轉瞬死在這兒,也不覺得有多奇怪。
張烏對目前的處境産生了一些設想。
首先,信息不對等确實是個麻煩,但由此也可以得出一些其他訊息,例如,這個信息的重要程度有多少。顯然在前輩的眼中,它隻比可有可無好一點,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嚴重失誤”的情況。
是因為檢驗過了,所以眼前他所面對的古怪情形實際上并無多少危險?又或者,他們平時訓練、學習的技能中有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
思考這些東西的時候,張烏仍然在心裡默數,他心中計算的數字在這裡、這時候是沒用的,是為了另外的事情。
張烏知道他們這些人終其一生都被時間二字裹挾,無法逃離它的影響,也很難不對其擁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其他人或許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但更像是如魚生活在水裡般不知不覺。
張烏仍然不理解,即便這種情緒不适合暴露出來,也不會影響他的任何行為。他仍然做着該做的事情,不會有一絲違抗的表現,乃至于成為族長,為此付出。
應該很短暫吧。從面對離開的冰洞,到轉身回去,将石片塞進嘴裡。如果速度再快一點,更能折騰一些,可能他就要面對被劃破的食道、氣管,再加上出血的五髒六腑?
時間是對比出來的東西,沒有了對照物,它也好似不存在的。張烏想,關于他們的時間總是數不對的疑惑,現在好像有答案了。
他拿出自己的刀,淩冽的寒光結霜一般,又隐約映照出他含着漠然微笑的面容。
這把刀象征了他的位置,是代表如今的他的一切的長刀。無論是職責,還是别的隐藏在這下面的東西,除卻吸引人的誘惑,還有一些必須接受的難堪。
時間之于人,總是千百年一瞬,而長生之于他們,似乎隻咫尺之遙。可在這些虛無缥缈的誘惑下面,其實還隐藏着更可怕的事物。
刀尖随着張烏右臂肌肉的放松自然垂落,随後被他重重壓入冰層裡,碰出令人牙酸的動靜。
越往冰川底部的冰越密,不脆反韌,因地熱多了幾分滑膩。張烏費了很大的功夫控制好這個尺度,他深吸了口氣,單手握住刀,才一步一步往來時的方向走。
這次會有什麼變化?
答案很簡單,是有一瞬間消失了。
人的一生是由無數個瞬間組成的,這一瞬太微小,哪怕丢失了也難以發現。更何況是他們,他們總是在不停地丢失自己的時間。
不過這并不算難捱,有問題就會有對策,忘記了,就會有相熟的人來幫忙處理這種情況。父母妻子,親朋好友,不外乎如此。隻要别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四處無援,這個問題基本都能迎刃而解。
當張烏再次面對冰窟時,明顯能感覺沉重的長刀拖累了他的手臂,所以使得接下來要完成的動作變得不順暢,不僅沒走到之前所站過的位置,刀也被無意識地擲落在地。
他俯身回去,再次用凍得通紅的手掌感受冰層表面上不算深的劃痕,在某一瞬間,這個痕迹斷開了。
然後就是張烏認為自己睜開眼睛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完成一次眨眼的時刻。
張烏若有所思,撿起刀再次重複了這個短暫的過程。他這一次站立的方向稍微偏轉了一點,于是再睜眼的時候,他回過頭去看,地面上又留出了一道痕迹。
這道刀痕沒有與之前痕迹重疊,卻顯出傾斜的角度。
如此多次,張烏停下來,眼前刻在地上的數道痕迹呈現出不明顯的散射狀,已經數不清了,他不得不頻繁用手指感受冰面上的紋路走向。
至于這些刀痕指向的源頭,明顯不是他以為的那塊石片停留過的地方。似乎是指向的路徑恰巧經過了石片。
他沒有再持抗拒心态,重新帶上石片,背上刀,順着這種感覺,在失去的一瞬間或者更多的瞬間後,張烏被反複調轉方向,走向未知的地方。
眼前的一切光景都是如此相似,糟糕的視覺感受使得他有些頭暈目眩,方向感完全丢失,甚至感知也如天旋地轉般。
握住刀的那條手臂上的肌肉開始變得僵硬酸澀,證明了時間的流逝。他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隻覺得近乎迷失,也無暇思考原地等待的那些人現在怎樣。
意識仍然是連續的,可他清楚地知道一瞬又一瞬的時間消失了,在張烏無意走到錯路,不随着控制他的大腦的那股力量走動的時候。很短暫的時間就開始消失。
其實這對他們來說是常見的事情,可跨越的時間理應更久,不如現在的情況這般仁慈——在一瞬過去後,居然還能清醒過來。
張烏平靜的心情開始變得興奮,龐大的迷茫卻攀上心頭,他其實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狀态,隻是想到幾人對不上的下到冰川裡的時間,心裡的波動越演越烈。他大概明白原因了,确實如他所想,但這不是他情緒激動的理由。
張烏沒有再試圖遠離,這次真的沒有一點抵抗的心思,轉而更加主動地走入迷宮一樣的冰窟深處。
四周的冰層漸漸有了些變化,内部出現一些奇異的色彩,不如外面冰洞的剔透晶瑩,或是深邃幽藍。
一些地方布滿紅褐斑點,腳邊的地面上還有些條狀染開半般的藍綠色陰影。更多的還是黑色,沒準隻是陰影。
當這麼想的時候,張烏也大緻明白了這是什麼。最初隻是猜測,随着往裡走,他越發肯定。隻是沒想到,這種東西居然已經蔓延到這裡來了。
昏暗的幾近無光的環境中,他的眼睛其實看不到太多東西,更多的是一種微妙的感覺,靠直覺來感受,看錯了也有可能。
就像是現在,随着視線遊移,張烏似乎看見了一片雪一樣的植被,在逐漸變得漆黑的冰層中格外明顯。
好像在哪裡見到過。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但沒帶來幾分回憶的漣漪。遲疑幾秒後,他擡起頭,又注意到了一個東西。冰層表面居然嵌着一隻凍住的鈴铛。
張烏認出這是自己家的東西,甚至他們此行也是攜帶了數量算得上龐大的鈴铛而來。
孤零零的鈴铛凍在了這片巨大圓斑形狀的黑色冰川的中央,也是接近冰窟洞頂的地方。黑冰的範圍實際上很大,幾乎占據了洞窟的一個角落,感官猶如鋪天蓋地,因為色澤太深邃,黑得簡直讓人覺得是空寂的深淵,仿佛無處落腳。
冰層裡面應該還有鎖鍊拽着鈴铛。張烏知道這鈴铛實際上是一連串的,其餘部分可能都在冰裡。
夏季溫度上升的時候,融水在冰川中奔流然後鑽出新的冰洞,水流則會帶動鈴铛一起移動,一連串的鈴铛變換到不同位置。毋庸置疑的是鈴铛長鍊的終點和起點一定是正确的,它指向冰川下面的方向,張烏此行的目的地的位置。
張烏沒有完全走到底,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黑色冰從他腳邊不遠處的地面,以一條算是明顯的分界線迅速加深,而後蔓延到冰洞的洞壁盡頭,再往上爬到了張烏的頭頂。
冰的顔色黑得詭谲,仿佛有種不詳的鬼氣,陰氣森森,但冰本身的一點剔透,又使得這種令張烏身體緊張的感覺消退不少。
站在這裡,他還是有點如臨大敵,甚至不是他預感到了危險,一種代表危機的東西盤踞在周圍,即便張烏沒有察覺,身體已經本能地開始叫嚣。
那種東西像是無處不在。
停留久了,受視覺限制影響,張烏還有着眼前的黑冰在微不可察的擴大的錯覺。他不得不移開目光,再次看向冰川上的那片雪色,凝結着白霜的植被看起來像是積了雪,實際上那不是雪花。
走到頭了,沒有去路了,就該換一個方向重新找路。這裡不适合久留。張烏想了想,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先湊近洞窟的冰牆。靠得很近了,怪異的感覺又從心裡長出來。
他看不清楚,視野裡的一切朦朦胧胧的,很不舒服,卻又覺得半透明的薄薄冰層後面還有空間,一些什麼東西在裡面蠕動——是這片冰裡面有着的漆黑東西,像是活物。
張烏知道那是什麼,但它現在還造不成多大的威脅,目前的重點也不是它,而是是另外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