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壞說:“紋身很痛嗎?”
“醒過來的時候會有點。”張海俠又把胸口露出來,連帶着左臂,這次時間很短暫,李壞終于看清楚了。那是隻非常兇惡的老虎,窮奇就是虎形的,背後還有延伸開來的雙翼,紋身顯得滿懷惡意,似乎能從中看出作畫者的情感似的,顯然就是要把猝不及防看到這個紋身的人吓一大跳。
李壞沒有吓一大跳,他甚至還靠很近摸過這隻會隐身的窮奇。
張海俠身上紋的窮奇下方,腹部兩側收縮的人魚紋上還有着些影影綽綽的印迹,像藤蔓似的,一路蜿蜒至他的腰後脊背,又延伸到褲子裡的雙腿上。那是當年李壞在海礁上找到張海俠張海樓時留下的手筆。
李壞尋到這群人的時候,那場面與地獄沒什麼區别。隻是他沒去過地獄,倒是張海樓跟見了鬼似的。張海樓狀态很糟糕,裸露的皮膚上滿是血泡,情緒激動,甚至還差點把李壞踹回海裡,罵李壞是不是要跟他們一起死。
張海樓近十年來調查的案子基本最後都變成謠言結案,學了那麼多應對妖魔鬼怪的東西,結果他媽的面對的全是人心詭計。張海琪就是認為這家夥留在國内隻會被啃得渣都不剩,但凡他多想幾步,克制一點放肆的欲想,不要把念頭全丢出去付諸于行動,結果都會好一點。
隻是張海樓總是後知後覺,聽不進她的話。他平生第一次後悔。也許是覺得裝副官下命令時太随意,又或者沒給那個副官再補幾刀。張海樓不想好運也折在這裡,這種病疫隻有極低的概率能夠活下來,那就是所有人都死在這裡也很正常。
沒有物資補給,争奪那些沉船留下來的資源,以及身邊虎視眈眈的其餘勞工。這種時候沒有仁心可言,所有人,包括他,都會露出極具獸性的隻有本能的殘忍一面。
為了活下去,做出什麼事情都正常。張海樓最初的觀念已經自然形成這一點,是過往經曆的影響。童年烙印下的痕迹會改變無數的選擇,即便他沒有這個認知,但他的行為總是在時機到來的時候展現這個含義。隻要活着,什麼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也許是幹娘的訓練讓他們的身體強悍于常人,張海樓沒有感覺到身體虛弱下去,隻是張海俠的傷更嚴重。從死亡中逃離的人會永遠遠離這種病,這會是運氣好的意思嗎?
張海樓最後還是放棄了阻止好運靠近,因為好運的神情很冷靜,那種冷靜讓張海樓從驚慌的心态中脫離出來。
他看着好運在衆目睽睽之下為張海俠處理傷口,動作不太熟練。張海樓不太明白,他已經草草清理過了,但這個地方沒有多少藥物,最多的還是消毒水,現在也已經所剩無幾。所以還是隻能硬抗,張海俠也算是命硬,抗住了。
好運說:“你要相信我。”
張海樓知道好運沒在說謊,就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血腥味很快彌漫出來,愈合得不太美妙的傷口重新撕裂,似乎時間又回到了爆炸發生的那天,一種極其可怕的寒冷蹿上身,那是叫做恐懼、害怕的味道。但此時此刻的情景可謂是極度凄豔,居然抓回了張海樓要渙散開來的神智,不讓他完全陷入那種負面情緒之中。
鐵鏽般的味道使人蠢蠢欲動,張海樓陰沉地掃視周邊的人。較于幾日前,這裡的人已經少了一大半。也不隻是因為他。
他回過神來,注意到好運染着血的嘴唇,兩顆潔白的尖牙若隐若現,然後變得有些粉。張海樓想問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大腦一片空白,面對這種情形,他隻能有些悲傷地說:“好運。你是想要吃了蝦仔嗎?他對你那麼好。”
李壞聽到這話,看了張海樓一眼,沒有回答,但目光卻仿佛與他幹娘重合了,那是一個看傻子,看不太聰明的人的眼神。
但眼下這個情況,李壞也不想刺激張海樓。他抹抹嘴巴上的血,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張海樓沉默了,也許說過一兩句話,但太小聲,比不過海浪風聲,李壞沒聽見。
張海樓難得的安靜作陪,李壞卻有點不習慣,但也無法分心詢問他現在低落的心情。
到最後李壞的臉上、發絲都不免沾染上張海俠的血迹,他能感覺周邊的那些人目光的恐懼,很少有人再看過來了。
張海俠途中醒來過一次,也可能是無意識的。他很快閉上眼,又昏睡了過去。
這是極其安靜的一夜,隻有浪花擊打礁石的聲響。張海樓知道無人會想靠近他們,好運似乎加深了這種氛圍。他站在那裡的時候,張海俠看見了那些人眼裡失神的迷戀,很快,又轉變成一種難言的懼怕。這種情感有些熟悉。
即便有了些安全感,這一夜他還是沒有休息。在深夜裡,張海樓終于想起來了,以前他還沒有被張海琪收養,還有自己的家的時候,他曾經見到過那種懼怕的視線,來自于鄰裡曾經照顧過他的叔叔阿姨。那不是看同類的目光。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其實不長,頂多三天,這段時間出乎意料的并不難捱,反而充滿了幽默的戲劇性。
張海樓再度望了望礁石邊緣上的人影,數了數,兩隻手就能數過來。數百名被騙來的、被抓來的人充作勞工,這已經是被消耗過的結果,但裡面存活下來的隻有5、6個,因為還有一個是孩子。他們都在和好運玩姜太公釣魚,最奇葩的是,還真有海魚上鈎。
這些人都被張海樓吓破了膽子,但境地卻因為好運的到來而沒到最壞的地步。他似乎總能讓人情緒平穩,然後這群人就跟給土皇帝上供似的,釣起來的魚獻到仍然昏迷的張海俠身邊擺成一排,以祈求張海樓不要發瘋。
張海樓心情好了點,但沒了張海俠幫忙,他隻能開始嘗試使用自己的腦子,也有些懷疑第一次見到好運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是真理。不然為什麼有人可以在海上騎海豚?
操了,可水鬼騎海豚也說不通啊?如果海蝦醒着就好了,還能幫他想問題……算了,這身傷這麼痛,還是昏着好。
但張海俠還是逐漸清醒過來,在又一次擺上魚獲的時候,他的手邊正有一條藍鳍金槍魚。所以為什麼會有金槍魚在這裡?
張海俠滿面的疑惑,張海樓相信自己的眼裡也是這種情緒。那邊幾個人卻已經開始遙望遠方,虔誠地感謝媽祖。
不是?他們不覺得奇怪嗎?張海樓雖然疑神疑鬼,但卻是長期處于懷疑自己的狀态。
張海俠已經坐起身,朝好運那邊看去。
他們一同看向礁石上的身影,發覺幾縷白色發尾已經落到海浪上去了。
事情的尾聲是那個客家人帶着船來找人,因為好運回去找了老頭幫忙,他找了那個每次都會“老婆”開頭“老婆”結尾的口花花老頭子。
上了船,張海樓才覺得身心疲憊,他不想說話,老頭子卻很話多,準确地避開張海俠,就來找他,又感慨了一句:“看來你們确實找了個好妻子,都這樣了,居然沒有帶着家産直接離開。”
他們那能有什麼家産?張海樓無言以對,他知道好運仍然不明白他在和老頭子說什麼,但還是承認道:“他确實挺好的。”
到這個時候,張海俠幾乎已經恢複如初,隻是身體不太聽使喚,行動時有種怪異的灼燒感在下肢和腰腹上流淌,時間久了,這種感覺也逐漸消退。
他不知道好運做了什麼,也沒在意身上奇怪的痕迹,但傷口被舔舐的感覺倒是一直記憶猶新,印象深刻。
時間回到現在。
張海俠很快整理好着裝,把已經涼了的水也倒到屋外溝壑裡。他對李壞說:“張海樓替你問過了,幹娘說你不能紋這個。而且四姑娘山這裡的天氣,你若是紋了身,天天都會頂着這個圖案,很不安全。”
李壞亦步亦趨,可有可無地應了幾聲,張海俠也知道他是在認真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