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五官活潑過頭了,又開始挑釁地擠眉弄眼。
李壞看李常樂的表情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也奇怪他做這個表情是想做什麼,難道李常樂和黑瞎子有仇?他們才見過幾面?
李壞不覺得黑瞎子能和誰有真正意義上的深仇大恨,就算有,那多半也不是黑瞎子的緣由,能讓黑瞎子看不慣的都不是一般人吧。
他轉頭去看黑瞎子,好吧,黑瞎子表情還很淡然。至少他臉上的笑很淡然。
黑瞎子也對李常樂笑了笑:“這樣啊。”
他的笑臉平淡,看着就沒意思,然後又對着李常樂點了點頭。
可這時又被好運輕輕推拒一下,黑瞎子已經想要歎氣了。
他沒再關注李常樂,腦袋轉了回來,語氣聽起來有些苦惱:“不和我說?”
李壞也看他:“不可以?”
黑瞎子沒有動,他的神情遮擋得不太清晰,嘴邊依然挂着一抹輕松的笑。
“……可以,你決定的當然都可以。”
借着李壞伸過來的手,他自然而然地扒到李壞身上,又是勾肩搭背,還反手攬住了李壞。
黑瞎子笑着說:“所以真的不能和我說說?我很感興趣,想要旁聽一下。哪怕一點點。”
說什麼?說張起靈一大家子散了?
李壞剛剛擡起手,又被他抓住了。
他感覺莫名其妙,問黑瞎子:“你和張起靈認識?”
說完,李壞就發覺說了句廢話。
黑瞎子語氣哀怨,回答:“也算是老熟人了,隻是你忘了我說過他。既然你們在談他的家事,我自然也得替他多聽幾句,不然失憶的張先生都不知道這些,多可憐啊。”
李壞看了看他,沒有去接這個茬兒:“張起靈都去休息了,你怎麼不去?”
黑瞎子搖搖頭,沒回答這個問題,這個時候就不要做小動作了。
他的聲音不可避免低下去:“你是不是要和他去做事?”
“對。”
李壞沒否認。
李常樂也朝黑瞎子笑,笑得有點刺眼,刺到他的餘光了。
黑瞎子有心想再扯廢話,或者插科打诨幾句,但現在他是已經無話可說了,也不能說。
想撓頭,唉。
“……好吧。”
他還是屈服了。
黑瞎子低頭看着李壞,有些失神,還怔愣了幾秒,誰也不知道他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思考了什麼東西,又有了什麼想法和決定。
李壞大概清楚黑瞎子是心情好不起來了。
他咕唧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隔着手套用力握了握李壞的手,不痛,而是能明确感受到對方存在的力道。
黑瞎子沒有再多糾纏,調頭離開去休息。他剩餘的時間也不多,隊伍裡還有人沒找到,風沙卻已經開始變小了。
他需要抓緊時間恢複精力以應對可能出現的特殊情況,也對,他還有吳三省的任務。
黑瞎子有些後悔,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時間會來不及。
所以一件事将要發生了,黑瞎子卻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能夠理所應當地去做另外一件事。
——你該相信他。
理智告訴黑瞎子,繼續去完成你該做的事情。必須按照計劃一步一步來,不必擾亂它,也不要影響好運。
但情感上不可避免的有了失望的情緒。那所謂的另外一件事,非常重要,重要到他一點也不想錯過。
可是意外就這樣出現了,這件事也變更觸發地點,明明是隻有他才能辦到,但現在他卻不能去做。
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氣,将所有情緒壓到最低點,好似就輕松了一些。
黑瞎子潇灑的身影混入不遠的溝渠裡,在空中擺動了幾次的手臂也看不清了。
李壞收回目光,再看向李常樂,李常樂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奇怪,他像是看着一個外星人,或者說一個奇葩,不住地打量李壞,語氣奇妙地說:“就這樣了?我還以為你會多解釋幾句?”
李壞覺得李常樂可能是對黑瞎子有一些誤解。
他替黑瞎子解釋了一句:“他明白的,他不是不講理的人。你也不必做怪臉去逗他玩。”
“好吧。”
真的明白?反正李常樂不明白,他也用黑瞎子的回答來回答了一次,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李常樂不太關注李壞的交友問題。
“那我繼續講另外一個張家派系,這個派系的名字叫做——”
李壞愣了幾秒,意識到什麼,也嘗試跟着發音:“——?”
“對,就是這個。”李常樂點了點頭,回答,“這種聲音隻有極少數人說得出來,就算是媽媽,她也沒有這個天賦喔。”
他扯過一旁的礦燈,照到面前的沙地上,李壞跟着看過去,看着李常樂伸出指頭在上面勾勾劃劃,影子随之搖搖晃晃,幾下就畫出一個圖案。
像是簡筆畫的彎月、小船,隻是裡面多了意味不明的一條直線。
李壞立即就愣住了。
不是全然的熟悉或陌生,他感受這個圖案的次數也是能掰手指頭數出來的,例如解雨臣的名片、李常樂寫下手機号的紙張、花花糕點鋪的廣告宣傳單,上面有着相同的印記。
然後李壞想起來了一件事。
“常樂,你的号碼為什麼是空号。”
“啊?”李常樂眨了眨眼,“我給錯了。”
又是一句不誠實的回答。
他的謊言太多,所以李壞也不會繼續問下去。
兩人一同沉默下來,風沙還沒有靜歇,但已經小了許多,阿甯還在調無線電的頻率,又重新派人出去尋找失蹤的隊伍。
李常樂埋着頭,似乎休息了一會,冷不丁又開口:“你别想現在跟着他們去找人。”
李壞沒打算去,他現在跟着去找人就是拖後腿。他搖了搖頭,回答:“我沒有打算去。不過,你知道塔木陀在哪?”
李常樂兩手一直在動,似乎在臉上摸着什麼,他的動作遮擋住了眼。好一會才停下來,然後說:“我自有辦法,别忘了陳文錦。倒是之前的事情,你做得太沖動了。”
李壞明白他指的事情。
李壞沒有回答,李常樂就笑了一聲:“你也得到懲罰了。難受吧?下次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做了反而容易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如果很需要,我可以幫你做掉。”
李壞沉默了一會,問:“為什麼會有懲罰?”
“也許是你做錯了事,做錯了選擇。”李常樂說,“但我不能給出肯定的回答。一切訊息都會在傳遞中變味,更何況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再等幾天,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你可以自行去獲得真正的答案。”
“我們可以先走一步?”
李常樂欣然應允:“當然可以。”
他終于擡起頭,從臉上扯下一片東西。那片東西在礦燈的光下很水潤,居然是一隻棕黑瞳仁的美瞳。
而取下美瞳後,李常樂的左眼變成了一種熟悉的茶色,經過了光亮就變得猶如金色一般。漆黑的裂縫死死固定在他眼睛中,不會放大縮小,像是一片死寂的至深之處。
李壞有一瞬間沒認出來。
他很快反應過來——作為這顆眼球的主人反應過來。
李壞不可置信地問:“……她給了你這個?”
李常樂說:“媽媽用它救了我,作為交換,我當然也該做出一些回報。”
“你還好嗎?”
他點了點頭,對李壞笑道:“你的世界看起來很有趣。”
“不可能……”
然而李壞清楚,自己也做了不可能之事。就和李若琴一樣。
在轉移臨時駐紮地點的過程中,李壞就跟着李常樂離開隊伍,偷偷溜去找了一輛車,外表和甯小姐團隊的路虎一緻,内裡卻不太一樣。這輛車是李常樂用于混進來的道具,車裡物資不多,後座上還昏迷着一個年輕男人。
這個年輕人看着有點眼熟,李壞打量了幾下,李常樂注意到他的視線,有些不懷好意地介紹說:“這是汪莫有,上次抓走你的三人中的一個,我們需要帶着他。你想不想報仇?在這兒,就算他叫破喉嚨都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李壞詫異地看他一眼,還是搖了搖頭,問:“你是要用他去做什麼嗎?”
李常樂沒有回答,而是咦了一聲:“他早該醒了。”
他眯了眯眼,意識到情況不對。
汪莫有的背影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李壞也明白汪莫有是在裝睡,就看着李常樂上前去将人翻過來。
“你——”
“……”汪莫有的視線移動着,眼神發直發飄,突然臉紅了。
李常樂毫不留情,一把捏暈了他,罵道:“成事不足。”
他把人推到一邊,又從汪莫有身下抓起一把東西,挑挑揀揀,發現居然隻剩下三四根線香能用。這就跟把耗子放進了年貨櫃子裡一樣,都給禍害得差不多了。
一時之間,李常樂就起了殺心,看旁邊的人目光也是非常不善。
李壞看他僵在那一動不動,問了句:“怎麼了?”
李常樂拿着僅有的幾根香,又找原先的包好好裝回去,才回答:“我的寶貝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幸好還夠用,要是妨礙了我的計劃,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兩人在車上折騰了半晌,李常樂還想提前上路,結果發現他們對這輛車都不夠了解,似乎哪裡出了毛病,又過了十幾分鐘,李壞看見他去了後座,把昏着的汪莫有拉起來。
“——你去檢查車。”
昏頭昏腦的汪莫有睜開眼,條件反射按照李常樂的指指點點開始做事,等坐上駕駛位的時候,他才好像回了神,發蒙似的從中央後視鏡裡偷看李壞。
李壞跟他對視了一眼,他的視線跟觸了電一樣縮了回去。
好膽小的一個人啊。
“看什麼看?”副駕駛位上的李常樂見狀,聲音立即大了起來,“聽我的開,要是方向錯了,耽擱了事情,你就等着殺雞儆猴吧。”
汪莫有馬上唔唔幾聲。
但這時風沙已經停了,又是夜裡,不僅汪莫有滿頭霧水,李壞也覺得看不出方向和路線。
當然,白天的時候他也一樣看不出來。
不過李常樂胸有成竹,加上汪莫有是專業開車的,唯唯諾諾,指哪開哪,很快鑽入一片魔鬼城裡。一路上十分順遂,幾天都是日夜兼程,幾乎沒怎麼停過。
除了解決生理問題的空檔,給車加油,兩人的精神狀态是不錯,但汪莫有日漸萎靡,可是他又逃不了。
李常樂已經在抽最後一支煙了,抽完這根,他們就到目的地了。
魔鬼城中的風景已經十分膩味,夜裡的怪聲風聲也引不起興趣。李壞隻是目光無處可放,多看了汪莫有幾眼,李常樂就咬着煙嘴湊了過來,親親熱熱地說:“别看他那慫樣,輪船、直升機、火車,汪莫有都會一點。他是天生的司機。”
李壞敷衍了幾聲,擡頭望向天空,今天的雲層少見的濃厚,又低,烏壓壓一片。
看起來要下雨了,也不知道吳邪他們那邊的事情是否順利。
這次上路後,李常樂沒有坐副駕駛,而是換到了後面。李壞坐他的位置上,聽到後面的聲響一直不停,又從後視鏡裡瞥見他在翻東西,翻了半天,隻翻出一件墨綠色的大衣。
李常樂一碰到大衣,就冒出了一個清脆的敲擊聲。
李壞看見他在摸索大衣,動作非常輕柔,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麼?”
李常樂沒擡頭,簡單明了道:“檢查鈴铛。等會下車後,我們得支個火烤一烤。”
“烤鈴铛?”
汪莫有聽到這句話,也下意識瞄了一眼後視鏡,正好與李常樂的眼睛對上,頓時一個哆嗦。
李常樂當做沒看見他,繼續說:“裡面有松脂,等化了,就可以發出聲音了。”
李壞不知其意,讓他再細講幾分,但李常樂隻是搖頭:“我也是第一次啊。這種事情,隻能說做着做着就熟練了。”
汪莫有車技真的很好,甚至沒有得到李常樂的提示,就能把車剛好停到崖邊上,但凡再多幾步路,他們都能體驗一把路虎跳崖的刺激。
要知道這還是夜裡,沒拿着礦燈走到邊上,李壞可能都發現不了。
李常樂急着架火,又往邊上插了四根線香,苦味的煙氣很明顯,但不嗆人。
汪莫有坐在一旁,身體逐漸癱軟下去,半睜着眼,沒喝酒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
李常樂忙七忙八,轉過身來拍拍手上的灰:“做好準備了?”
不等李壞回答,他又說:“沒做好也沒事,這種事情,誰也無法做好萬全的準備,多少需要點運氣。你叫好運,那運氣肯定不錯。”
李壞看了看李常樂,覺得他還挺輕松的,雖然李壞自己也緊張不起來,而且到了這時候,心裡已經有了些預感,但李壞心态倒是順其自然。
他搖搖頭,回答:“那是希望我能夠好運氣。運氣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以前用了多少,以後大概就會還上多少。”
李壞說完就低頭看兩人的腳下,這地上還躺着一個昏迷的人,是汪莫有,他是被李常樂抓來的,不知是想做什麼。現在昏也還是昏得縮手縮腳的模樣,怪可憐的。
李常樂問:“你會相信我?”
“我會。”
李常樂看着李壞,笑了起來:“定不負所望。”
他隻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讓李壞失去理智。這件事多簡單呢,李常樂要找到一個張家人,相對而言血統較為正統的張家人。他會劃破這個張家人的血管,得選取動脈,不論是脖子,還是手腕,都行,随後大量的血腥氣暴露出來,就足夠讓他陷入瘋狂。
李壞會使用所有的辦法……可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李壞隻會有一個辦法。
就像李若琴筆記裡所寫的那樣,一個傳承很久的曆史,在文字還未流通之時,用血肉祭定的契約。她曾經懷疑過,可最後現實證明了一切,也讓李若琴無法接受。
李常樂看得出來李壞的狀态有了十分邪性的改變,首先是整個人的表現,他躬起的身體猶如失去骨頭,帶着極其古怪的柔韌感,仿佛一條蛇瞄準獵物。真如山精鬼魅一般驚悚。
李常樂知道他不是渾身沒了力氣,這更像是肌肉骨骼的運作不适用于人的軀體。又或者掌控這具身體的意識還不太适應。
但無論發生什麼,他明白,這都是李壞。
那雙眼中圓潤的瞳孔縮成針細,與李常樂那隻金色的眼睛對視,一種憤怒席卷而來,頃刻間将他的記憶與思維粉碎得毫無所剩。
李常樂呆愣地提着汪莫有,像是提着根肉骨頭,血液滴答滴答順着年輕人的手指下落。
他緩了片刻,思維回歸,也告訴他該做下一步了。
李常樂看見了李壞的眼睛,他能看出一種極度的想要撕碎他的獸性,憤怒和些許的痛苦全被壓制下去,扭曲成一種人所不能擁有的混沌的情感。
他看了看手上的汪莫有,心裡也知道汪莫有又在裝暈,不然提起來的感覺也不會突然變得這麼輕松,這小子看起來瘦高,其實是個實心的。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李常樂低聲對他說:“既然好奇,那也該為好奇付出一些代價,對不對?”
汪莫有的嘴角開始抽搐,卻沒有吱聲,那就是默認了。
李常樂覺得好笑,一邊盯着蓄勢待發的李壞,一邊輕聲說:“我開始倒數了……”
倒數是不可能倒數的。
汪莫有的慘叫聲非常嘹亮,還破音了,伴随着一道閃電,巨大的雷聲也在頭頂奏響。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天時地利人和,就看着李壞追着汪莫有從懸崖上落了下去。
閃電不停掠過,帶來一陣陣雷鳴。
不同于狼狽的汪莫有,李壞幾乎如履平地,還有空去拽他,等落到低處時,汪莫有已經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了。
“我去。”李常樂忍不住睜大了眼,但定晴一看,李壞身上也不是毫無損傷。隻是無論怎麼傷,他都能運作四肢繼續做出想要的動作,仿佛從血肉裡冒出的森白骨尖是錯覺一樣。
李常樂看着都感同身受。臉上突然有了涼意,他又擡了擡頭:“下雨了。”
等到雨水打濕了線香,熄滅了煙火,他用牙齒将未燃盡的部分全部磨下來,吞進肚子裡去。
異常苦澀的味道,卻使得他有些陶醉。
這姿勢也有點像吃烤串。
他看了看挂在一旁的大衣,篝火也滅了。衣服内部挂着一連串的青銅鈴铛,李常樂不知自己怎麼想的,就這樣放着也行,但他居然把大衣取下來,然後穿到身上,雨水也打濕了李常樂,越來越大,便響起了一片韻律奇異的鈴铛聲。
腦子嗡嗡的。
要不要跳個舞?
李常樂知道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恍惚了,這時候居然開始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他沒有掙紮的意思,他伸着脖子繼續往下看,也不怕摔下去。
摔下去的話,好運大概也會接住他。
可好運現在懷裡是不是還抱着汪莫有?
但他一往下看,就發現不知何時懸崖下面出現了群蛇,雨水與霧氣交纏得視野十分朦胧,隻能靠閃電的一瞬來辨别。它們簇擁着抱着汪莫有的李壞,如同一片起伏的赤紅色浪潮,然而無論怎麼起落,也不會将他完全吞沒。
李壞鎮定自若,但汪莫有很驚慌失措,原本想下去的,也變成了挂在他懷裡,生怕被李壞放下去。
翻湧的蛇海滾出白色沫子,卷來卷去,然後開始在他們身邊交/媾。腥臭的味道彌漫得汪莫有呼吸不過來。
李常樂伏低身體,汪莫有那小子不會失溫吧?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笑了幾聲,有什麼好擔憂的。
他伸手碰了碰左眼,身邊的鈴铛聲在雨水下格外迷離。
希望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後,你還會回歸愚昧、無知。
嗯,祝你好運……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