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的藏式寺廟依山而建,随山脈起勢越攀越高,與群山幾乎渾然一體,在白茫茫的世界裡猶如一條若隐若現的蟠龍,隐約可見輪廓的建築群往高遠處蜿蜒而去。隻有牆體上牛皮繩紮捆的棕紅色白瑪草顯眼些許,毛軟軟的,卻在寒風中不為所動。
簌簌的細微雪落聲停了,隻餘下時不時的風聲。從遠處看,喇嘛廟仿佛白檐玉階。近處看,還是樸素更勝一籌。
天空成一汪賞心悅目的蔚藍色,點綴幾團飄飄散散的流雲。陽光晃眼的照耀下來,暖意與寒意融洽交彙。
喇嘛廟的門修得狹窄,上去的石階也十分陡峭,需要謹慎着走。才仁小心翼翼地背着人走了一段時間,便見一階完全沒有積雪的石頭。
棕黃發黑的掃帚在他眼前揮動,雪被一點點仔細地掃下去,發出刮蹭的輕響。
才仁擡起頭,看見了負責這周清理階上雪的中年喇嘛。
中年喇嘛面無表情地朝他颔首,眼神沉默而有神,卻沒有說話。
才仁習慣如此,便也隻對他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伏在才仁肩膀上的白腦袋動了動,散亂的發絲滑落下去。中年喇嘛平靜的目光跟着移動過去,随手撚去了白發上挂着的幾片雪花。他轉過身,讓開路,慢慢地一邊掃雪,一邊往下走去。
短暫的相會結束了,才仁繼續上行。他肩膀向前彎的弧度很大,踩着石階的動作也穩。畢竟背着人,可得足夠謹慎。
才仁将背上的青年人背到了措欽大殿前的院子裡。結束早殿的喇嘛們中隻有幾個心還定不住的年輕人聚在這裡烤火,其他人有的去紮倉學經上課,有的完成整理經書的事宜,有的需要做殿堂日常的管理,還有的跟着師傅學繪畫、雕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怕是準備午時的酥油茶。
他沒有客氣,手一松,李壞就直接随地倒下,十分幹脆利落,剛掃完雪的地面也算得上幹淨。
才仁微微吸了口氣:“最近開始流傳白發雪妖的故事了,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麼,好運?”
念經的幾個年輕喇嘛聲音頓時小起來了。才仁自然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一時之間,想要拿捏人的氣勢也不對味了。
李壞躺得安生,閉眼不答,才仁也不喊醒他,時不時還有其他喇嘛路過,有的人會看他們幾眼,有的人直接停下來和才仁攀談幾句,但所有人都習慣了。才仁還有事情,沒有多說,無非是讓他找個地方借宿,不要天天在上下山的石階附近吓人。
才仁無可奈何地走了,臨走前囑咐李壞如果餓了可以去康村找他。畢竟他的僧房裡有小廚房,有時會和師傅一起做飯吃。
李壞也不知道其餘的喇嘛是在看什麼,但才仁走了,他們就跟着離開。
見人都走光了,李壞也睜開眼,坐起身,打了個緩慢的哈欠。身上的藏袍過于暖和了,以至于他穿得有些松垮,漏了點寒風進去才能舒服一些。
他來這裡的緣由其實非常神奇。就像他行走四方的起因也不過是偶然聽人提起,便去看看,十分随心所欲。可在毫無目的的亂走中,總會出現幾件事改變李壞的初衷,所以他時常到達一個不應該會去的地方。
老生常談罷了。李壞仍然打算溜走。
這裡還是太熱鬧了。可還能去哪?
他沒有目标,需要得到一個建議。
李壞剛剛站起來,一個膚色雪白的藏族女人突然攔到他面前。他當然聽見了她極快的腳步聲,輕快中還有着一絲刻意的穩重。雖然方向朝着這邊,但李壞起初并不認為她是為自己而來。
也不知她從哪聽說的流言,以為廟裡收服了一隻雪山妖精。才仁聽得直皺眉。白瑪卻心心念念,得知李壞不是後還有點失望。
白瑪說不明白太複雜的話,隻得靠才仁翻譯,李壞聽他解釋了一遍,忍不住小聲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才仁和白瑪翻譯他的話,但白瑪隻是微笑,隻是笑容弧度更大了,幾乎像陽光一樣燦爛。她說了一句什麼,才仁也沒有不高興了,跟着無奈地笑起來:“她說那可不一定。”
這便是他和白瑪的初遇,而後每次都像是這樣,在她出現之前,就能先聽到一陣雀躍的腳步,但今時不同往日。兩人大眼瞪小眼,女人臉上還揚着笑,眼如月牙兒般彎彎,似乎帶着某種期待。
那是一個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充滿快活的氣息。任何人瞧見了,大概都會忍不住也跟着微笑起來。
兩人結結巴巴算是交流了幾句。白瑪會一些漢語,還有個漢族的愛人。
她懷孕了——這就是白瑪帶來的消息。
李壞瞪着眼睛,看她的腹部,當然,現在還是沒有顯懷的時候,他看不出來什麼區别。
她要當媽媽了,她肯定會成為一個好媽媽。畢竟白瑪是這麼好的人,和才仁一樣的好。
他馬上聯想到李若琴,他的媽媽。
之後的事情……
李壞記得一對新人在夜色中舉行的婚禮,喇嘛們袖子下互相傳遞着放到李壞手中又給了另外一個喇嘛的藍色花朵,随後變成那個新郎分發下來的紅色喜糖,衆人映着篝火的笑臉,合着一首曲調悠長歡快的歌。
他想起來白瑪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龐,她睜不開的眼、失卻笑容的唇角,仿佛一個幻夢,到了明天便會蘇醒。
李壞想起來才仁回避的視線,攤開的手心裡幾顆石頭。他的眼神中帶着看不懂的情緒,很是苦澀。
最後回頭遠望,李壞隻能隐約看見寺廟門口久久伫立的身影。不知是錯覺,還是才仁站在那裡。